凌霄殿内,时间仿佛被那支笔的指向彻底冻结。

  万籁俱寂,唯有仙帝御座后方,那象征着宇宙生灭的星图在无声流转,光影明灭,映照着他脸上那无人能懂的复杂神色。

  那是一种混杂了追忆、叹息,与某种迟来决断的深沉。

  他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那亿万年未曾有过波动的唇角,仅仅是微微一抿,便将所有的话语都咽回了无尽的威严之下。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亦身上。

  那支由众生意志与归墟之力共同凝聚的笔,笔尖所指,正是她心口的位置。

  这已不是邀请,而是指定。

  是这方天地,这三百一十七道不屈英魂,共同选择的执笔者。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仙王都心神崩溃的无上荣耀与重压,林亦却只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绵长而平稳,仿佛只是在午后小憩前的一次惬意伸展。

  她抬起手,纤细白皙的指尖稳稳地握住了那支悬浮的竹管笔。

  笔身入手微凉,却传来如血脉相连般的温润感。

  大公主眼中的激动几乎要满溢而出,百官们屏住呼吸,以为即将见证新约的最终落成。

  然而,林亦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整座大殿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的思维都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她握着笔,却没有走向那块万众瞩目的玉符。

  她转身,步履从容,竟一步步走向了那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御案。

  在仙帝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林亦随手从御案上铺开的万年金丝纸中,扯下了一张空白的诏书。

  “哗啦——”

  清脆的纸张声,在此刻听来,不亚于一道惊雷。

  她将诏书平铺在案,提起御案上另一支饱蘸朱砂的紫金龙纹笔,手腕悬空,笔走龙蛇。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她要写什么?

  难道是要以十公主的身份,为这新约做注脚?

  可当那四个殷红如血、却又带着一股决绝之意的大字映入众人眼帘时,整个凌霄殿彻底炸开了锅。

  “自愿退位”。

  短短四个字,仿佛拥有抽干世间一切声音的魔力。

  仙帝的身躯猛然一震,那维持了亿万年的帝王仪态,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疯了……十公主疯了!”有老臣喃喃自语,几乎要昏厥过去。

  唯有阿芜,在最初的惊愕之后,瞳孔猛地一缩。

  那双总是被焦虑和数据流充斥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明悟的光。

  她明白了!

  她彻底明白了!

  公主这步棋,根本不是掀桌子,而是直接抽掉了整张桌子的桌腿!

  归墟之门最大的限制,便是影嬷嬷记忆中那条“唯帝血可启门”的古老法则。

  父皇之所以有恃无恐,最大的依仗便是他的身份。

  只要他还是仙帝,这扇门的主导权就永远绕不开他。

  但如果……现任仙帝“自愿”退位了呢?

  一个主动放弃帝位的君主,其“帝血特权”的合法性链条,便在法理的根基上被彻底斩断!

  所谓“唯帝血可启”,也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釜底抽薪,莫过于此!

  “殿下!不可!”陆昭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脸色煞白,疾步上前,声音嘶哑地低吼道:“按《禅让旧典》所载,帝君退位,需有三书六礼为证,昭告仙朝全境,七日公示之后,方能生效!您这……这只是伪诏,天道不承!”

  林亦闻言,却连头都未回,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知道了”。

  她放下朱砂笔,拿起那份足以颠覆仙朝的“退位声明”,转身走下御阶,径直递到早已面无人色的大公主面前。

  “姐姐,”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慵懒,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是长公主,按律,父皇退位,你当为监国。这第一份见证文书,合该你来签。”

  大公主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她看着眼前这张稚嫩却平静得可怕的脸,又抬头望了一眼御座上气息已经紊乱的父皇。

  一边是生养自己的父亲与亿万年的皇权,一边是妹妹用自己前途铺就的救世之路。

  她紧紧咬住下唇,直到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终于,她接过了那份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诏书,颤抖着提起了笔。

  当她的名字落在诏书的见证人处时,异变陡生!

  “嗡——”

  大殿中心那块《百人共听录》玉符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与诏书遥相呼应。

  玉符上,那三百一十七道墨线瞬间亮起,仿佛被同时注入了新的力量。

  远在仙朝各处,那三百一十七名签名者的后裔、袍泽、旧友,在同一瞬间,感到自己体内那枚刚刚形成的契约印记,陡然变得滚烫!

  一股明晰的意念跨越时空,涌入他们的脑海——禅让!

  见证!

  就在这时,通冥灯的幽紫火焰中,沈知寒那道即将湮灭的残识,缓缓抬起了虚幻的手指。

  他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轻叹一声。

  一道古老到极致、仿佛从时光源头而来的印信虚影,凭空浮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份“伪诏”的末尾。

  那印信的形态古朴苍茫,其上只有一个字,却仿佛承载了天地初开时的所有规则——“允”。

  初代天道认证玺!

  “放肆!”

  仙帝终于怒极反笑,他从御座上霍然起身,一掌拍出!

  那足以崩灭星河的法力,化作一只无形巨手,抓向那份大逆不道的诏书!

  然而,那巨手在距离诏书三尺之外,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任凭法力如何汹涌,都无法再前进分毫。

  诏书周围的空间,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水波般的褶皱,一层叠着一层,将那薄薄一张纸,包裹成了一个独立的微型域境。

  林亦好整以暇地倚在殿中的一根盘龙玉柱旁,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瓜子,慢悠悠地嗑了起来,清脆的“咔嚓”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父皇,”她吐掉瓜子皮,懒洋洋地开口,“您现在动手,就是武力阻挠禅让流程哦。按《百年公议章程》第十三条,凡以非正当手段干预合法退位者,将自动丧失继承及相关的一切权力。”

  她顿了顿,歪着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所以,您要是不想坐实‘非法执政’的罪名,给后世史官留下太多话柄,最好……保持微笑。”

  几乎在她说话的同时,阿芜的身影如鬼魅般一闪,将一张薄如蝉翼的符纸,无声无息地贴在了殿柱的阴影处。

  符纸上光芒一闪,借着林亦刚刚布下的空间微隙,将那份盖有初代天道认证玺的退位诏影像,瞬间传向了仙庭四方的数百座通天城楼。

  消息,如野火燎原。

  边陲废墟中,正在擦拭战甲的锻师猛然停下了手中的铁锤;帝都深巷里,为亡夫守节千年的遗孀颤抖着点燃了尘封的烛火;东海之滨,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仙翁在弟子的搀扶下,一步步登上观潮崖。

  三百一十七人,在同一时刻,举起了他们手中或残破、或古朴的信物,遥遥望向仙庭的方向。

  “吾等……见证!”

  他们的意志汇聚成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浩瀚的洪流,跨越亿万里时空,尽数涌入了那座沉寂了无数岁月的归墟塔基。

  “轰隆隆……”

  巨塔开始震动,塔身之上,亿万年累积的锈迹与尘埃簌簌剥落,露出了其下被掩盖的、真正镌刻的铭文。

  那并非什么歌功颂德的华丽辞藻,而是一行简单、却让陆昭瞬间泪流满面的古字:

  “救世非屠龙,而在传灯。”

  他终于读懂了师父临终前的遗言。

  所谓“重启归墟”,从来不是毁灭与重建,而是将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交还给每一个曾被遗忘的、普通的掌灯之人!

  凌霄殿内,那枚《百人共听录》玉符再次光芒大盛,缓缓腾空。

  那支竹管笔随之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第三次,指向了林亦。

  这一次,它不再有任何犹豫。

  林亦收起了所有嬉笑的神情,将最后一粒瓜子咽下。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衫,神色肃然地走上前去。

  在全场敬畏的目光中,她握住笔,在那片因众人意志加持而愈发璀璨的玉符空白处,一笔一划,缓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昭昭。

  笔落,刹那。

  天地失声。

  她的名字并未如其他人一般化作墨线,而是在落下的瞬间,轰然炸开,化作一团纯粹到极致的金色光雾。

  光雾之中,七个扭曲盘旋、无法辨识的古老字符一闪而过,那正是“主编权限”的原始密钥!

  玉符剧烈震颤,背面的空间法则被强行改写,一行全新的条目清晰地浮现而出:

  “自此以后,世界更新频率开放编辑权限,每百年一次,由众签者轮值执笔。”

  御座之上,仙帝踉跄后退一步,撞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失神地望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喃喃自语:“你不是废柴……你……你是被选中的校对者……”

  林亦回过头,冲着他粲然一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狡黠,也有一丝属于现代社畜林亦的骄傲。

  “不,”她说,“我只是第一个敢站出来,对作者说‘你这剧本写错了’的读者。”

  话音未落,那座已经焕然一新的归墟塔顶,骤然射出一道贯通天地的七彩虹桥,虹桥的尽头,精准地轰击在虚空的某一点上!

  “咔嚓——”

  仿佛玻璃破碎的声音响彻寰宇。

  门,开了。

  那扇传说中封印着世界终极秘密与寂灭危机的归墟之门,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洞开。

  然而,门后没有预想中的风暴,没有吞噬一切的黑暗,也没有普照万世的光芒。

  虹桥散去,只留下一个深邃幽静的入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无声,无息,仿佛一个等待了亿万年的、沉默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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