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门后某人惊慌失措之时。

  麋威一步踏上门前台阶,对烛火下的众人扬声道:

  “孟公子度,卿相之器,将帅之才。”

  “前度匪患起于山野,孟公为保一方,舍身捐命,不幸身染恶疾,天不假年!”

  “悠悠苍天,何薄于忠臣义士耶?”

  “威虽不才,奉王命行郡于上庸,若不能彰显义士之节,何以上报君恩,下抚黎庶?”

  “故此,今夜为孟公发丧,翌日扶棺入蜀,上禀君王,必使子嗣有所抚恤,不令义士骨寒!”

  旋即转过身,对着紧闭的大门哭拜道:

  “呜呼哀哉,孟公千古!”

  他一带头,身后将士部属纷纷跟从,也是人人呜呼,个个千古。

  除了太守申耽有些疑惑,邓贤李辅僵硬怪异。

  围观的士民全都有样学样。

  一时间,门外鼓吹悲切,哭声震天。

  一套哭丧流程,整整做足一夜。

  到了平旦时分,人群渐渐散去。

  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开启。

  一个蓬头垢面,赤膊跣足的中年人蹒跚而出。

  手里还捧着一个陶瓮。

  麋威扭头看了申耽一眼,见后者微微颔首,心下了然。

  便对出门之人道:“足下是谁,孟公尸骨何在?”

  中年人闻言浑身一颤,闷声道:

  “孟公死前说愿生归故土扶风郡。”

  “然故土远在关中,尸首外运不便,特命仆替其火化……便是这一瓮骨灰了。”

  中年人特意将陶瓮举到众人面前。

  “哼哼。”

  申耽看都不看,只冷声嗤笑。

  邓贤和李辅表情更加怪异,反正不见半点丧舅丧主的悲伤。

  唯独麋威面色不改,肃穆如故:

  “既是孟公遗愿,不敢不从。却不知足下姓甚名谁,与孟公有何来往?”

  中年人身体又一颤,切齿道:

  “仆乃孟公宾客,曾受大恩。”

  “贱名不足挂齿,诸公可称一声‘蓬蒿翁’。”

  申耽闻言再度冷笑。

  而邓贤李辅这次干脆抬袖掩面,不忍直视。

  倒是潘氏兄弟确认此人正是孟达后,双双怒目看来。

  全场之中,姿态最放松的只剩关氏兄妹了。

  关兴一副看戏的表情。

  关季姬则挑拣一些民众留下的祭品,边看边吃。

  麋威默视数息,扭头对申耽道:

  “此间事了,该办公事了。”

  ……

  片刻后,一行人转到郡府。

  太守申耽立即让人奉上计薄副本,供麋威查阅。

  麋威却通通丢给潘氏兄弟去查账,自己只管与申耽谈笑风生。

  后者起初还有几分紧张。

  但见麋威神情和睦,门外还跪着那所谓“蓬蒿翁”。

  于是渐渐放下戒心,应答如流。

  如是半日,潘氏兄弟查核完毕,跟麋威耳语一番。

  申耽见麋威忽然沉默,不由再度紧张:

  “可是哪里有疏漏?”

  麋威摇头:“并无疏漏,只是有些疑惑。”

  “荆州数郡,单看大王所据之地,以南郡人口最多,襄阳次之,江夏又次,南乡更次。”

  “其余武陵、零陵、宜都,皆为不毛之地,为最次。”

  “我本以为上庸虽不如襄阳,但毕竟承平近两年,应有恢复。”

  “何故如今编户之民还是这般稀少,竟还不如南边的不毛之地?”

  听到是这个问题,申耽立即答道:

  “都尉有所不知。三郡南北皆被崇山峻岭阻隔,唯有汉南寥寥几条支流河谷尚可营生。”

  “然则山川之中,良田稀少,道路闭塞,所以山民多不归附,难以编户齐民。”

  “故此,虽名为三郡,其实加起来还不如东边一个南乡,遑论襄樊、南郡。”

  麋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连道申府君真知灼见,自己受益匪浅。

  后者正要谦让,哪知麋威话音一转:

  “既然三郡之民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南乡,何妨并作二郡甚至一郡?”

  “横竖三郡本为汉中故地,不过是昔年曹孟德为防米贼死灰复燃,强行分郡罢了!”

  “如今汉中十室九空,大王又施仁政,更有申府君这等贤能牧守地方,断然再无米贼之患,却正好行精兵简政之策!”

  听到这里,申耽已经愕然失声。

  然而麋威根本不管,自顾自往下说:

  “我所虑者,乃是三郡有三个府君,三套府吏。”

  “并郡之后,谁留下,谁离开,着实愁人……难啊!”

  申耽连连颔首,却不敢直接应声。

  麋威又道:“要不,就以三郡今岁课考为准?户口、垦田、钱谷、吏治、缉盗……谁考绩最优,谁留下,如何?”

  申耽这下不得不应了,蹙眉道:

  “这是大王的意思,还是关将军的意思?”

  麋威:“都不是,只是我行郡一旬后,有所感悟,打算入蜀后上表大王而已!”

  “粗陋之见,府君莫要耻笑。”

  申耽稍稍松一口气,连道不敢。

  这时关兴突然插声:“师善过谦了!”

  “你全取襄樊论功第一,大王亲自为你取字,所望甚高。”

  “只怕你这奏表一递上去,便要转入台阁公议一番,然后施行!”

  申耽终于难绷,惶然而起,失声道:

  “都尉果真要夺去在下的两千石印绶吗?”

  麋威故作惊讶状:“府君何出此言?”

  旋即一副醒悟过来的表情,上前扶申耽坐下,告罪道:

  “是我计短了,竟忘了西城太守乃是府君之弟!”

  “兄弟相争,终究不美!”

  “这样好了,我作保,不论考绩如何,大申府君必能留下,如何?”

  申耽错愕当场。

  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既荒唐,又耸人听闻。

  “哈哈哈哈哈……”

  门外的孟达忽然仰天大笑。

  “本以为上吏此番来隐诛大将,原来是二桃杀三士!”

  “大申府君若弄虚作假,今后何以面对天下人?”

  “小申府君若逼得兄长黜官,又何全孝悌之道?”

  “怕是都要自解印绶了!”

  “好手段,好魄力,好狠辣!”

  此言一出,申耽再难安坐,当场摘冠,面北下拜:

  “罪臣兄弟治郡不力,有负上望,愿解印绶,归隐山林!”

  孟达见此情状,冷嘲连连,恰如早前对方的模样。

  然而麋威依旧是一副惊讶不解的模样。

  再次上前扶起申耽,道:

  “我只是上计吏,又不是州牧或者持节奉行王命的使者,哪能轻易夺去两千石的印绶?”

  “不瞒府君,我与你一见如故,是真心希望你能留在上庸,与诸公一同匡扶汉室天下啊!”

  申耽见他一脸情真意切。

  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对方的心思。

  只好苦笑道:“都尉有何见教,何不直言相告?”

  麋威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让潘秘取来地图,展开。

  然后指着上庸到西城之间,一条早已画好的路线,噙笑道:

  “此地,须有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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