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东宫,偏殿。

  晨光透过窗棂,在殿内铺洒下一片片规整的光斑,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沉。

  殿内依旧寂静,香炉中一缕青烟笔直上升,直至一定高度才缓缓散开。

  李承乾端坐于案后,一身素色常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的脸色仍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

  案上并未如往常般堆积着文书,只有一盏清茶,热气袅袅。

  殿门被轻轻推开,李逸尘缓步走入。

  他依旧是那身青色伴读官服,步履平稳,神态恭谨。

  他行至殿中,依礼躬身,动作与往日并无二致。

  “臣李逸尘,参见殿下。”

  李承乾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李逸尘身上,

  李逸尘走到自己平日所在的席位上,端正跪坐下去。

  殿内陷入一种奇特的静谧。

  李逸尘迎着太子投来的视线。

  那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或是充满躁动不耐的火气,或是被阴郁笼罩的算计,亦或是短暂兴奋后的虚浮。

  它变得沉静,带着一种审视,以及更深层的东西——

  一种洗去铅华后的澄澈,以及在这澄澈之下悄然滋生的、对未知领域的探寻欲。

  李逸尘心中了然。

  他之前的冒险一搏,那番近乎“诛心”的引导与信念重塑,看来是奏效了。

  太子脑海中那些基于恐惧和逆反的、可能导致速败的极端危险想法,至少暂时被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稳固的求知与求变的状态。

  这,正是他需要的局面。

  时间一点点流逝。

  良久,李承乾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还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却异常平稳,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情绪化的表达。

  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先生教我。”

  称呼变了。

  从以往的直呼其名“逸尘”,或者带有上位者姿态的“卿”,变成了“先生”。

  李逸尘脸上并未露出任何讶异或受宠若惊的神色。

  “殿下请问。”

  李逸尘开口,声音同样平稳。

  他没有问“教什么”,因为李承乾那句“先生教我”是开放性的,意味着将学习的主动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李承乾看着李逸尘,目光沉静。

  他略一沉吟,似乎是在整理思绪。

  “学生近日卧榻,反复思量先生此前所言。为何为君?何为治国?思绪纷杂,难以理清。”

  “然觉其根本,或在于民。先生曾言及民间疾苦,佃户鬻子,边民困顿……”

  “这些,皆与民相关。然则,朝廷施政,亦常言安民、抚民。这民之一字,看似简单,内里乾坤,究竟如何?”

  “望先生解惑,从根本处为学生剖析。”

  李逸尘微微颔首。

  太子能主动提出这个问题,并且指向“根本处”,说明他之前的引导已经开始发酵。

  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足以引向更深层次的社会结构分析。

  “殿下能思及此,可见进益。”

  李逸尘先肯定了一句,随即切入正题。

  “欲明‘民’之乾坤,需先明其构成,其分野。自古有‘四业分民’之说,殿下可知其详?”

  “四业分民?”李承乾思索片刻,回答道,“《管子》中所言,‘士农工商’四民。此乃国之石民,不可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哤,其事乱。’”

  “正是此说。”李逸尘点头。

  “齐国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其治国之策,这‘四业分民’乃重要一环。然则,殿下可知,管仲当年行此策,他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李承乾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愿闻其详的神情。

  “请先生细说。”

  “我们先说它最早的意思。”

  李逸尘开始系统性地阐述。

  “管仲所处,乃春秋乱世,列国争霸。他的核心目标,在于富国强兵,成就霸业。所以他的一切政策,都围绕这个目标展开。”

  “四业分民,首要目的,并不是后世简单理解的身份划分或身份固定,而是为了——更有效率地管理国家,更好地收取赋税。”

  “有效管理?收取赋税?”李承乾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他并非完全陌生。

  但如此直接地与“四业分民”联系起来,让他感到一种新的视角。

  “不错。”李逸尘解释道。

  “让士人的儿子一直做士人,使其集中居住,便于教导忠义、礼法、权谋,培养治理国家与统领军队之人才,保证官僚与军官队伍的稳定来源与专业素养。”

  “让农民的儿子一直务农,使其聚居乡野,专事耕稼,便于管理土地、征收粮赋,确保国家最基础的粮食与财政收入。”

  “让工匠的儿子一直做工匠,集中于官营作坊,专司器械、营造,保证军备与宫室器用的质量和供应。”

  “让商人的儿子一直经商,便于管理市场、平抑物价,并通过关税市税方面增加国库收入。”

  李逸尘稍作停顿,让李承乾消化一下。

  “此策之妙,在于将国民按其对于‘富国强兵’这一核心目标的直接贡献度,进行了功能性的划分与固化。”

  “让各行各业世代相传,减少流动,降低了管理难度,提高了办事效率。同时,也确保了国家能够稳定、高效地从各行各业获取所需资源,尤其是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那里,获取粮食和人力。”

  “故而,《管子》有云:‘定四民之居’,使‘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从而达到‘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的效果。”

  “本质上,这是一种服务于国家争霸目标的社会资源动员与管控体系。”

  李承乾听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划动。

  他读过《管子》,也知晓“四业分民”,但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剖析其背后的统治逻辑。

  这与他以往所学的“教化百姓”、“各安其业”的仁义说教,大相径庭,却更接近历史的真实脉络。

  “所以,”李承乾若有所思道。

  “管仲此举,并非单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更是为了……便于君王统治,便于国家聚敛资源,以行霸业?”

  “殿下抓住了关键。”

  李逸尘肯定道。

  “在其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是一种极其务实且高效的国家策略。它承认了社会分工的客观存在,并将其制度化、世袭化,以服务于国家的最高目标。”

  “然则,”李承乾话锋一转,提出了疑问。

  “如先生所言,此策有其时代之利。但若长此以往,士族恒为士族,寒门永难出头;农户世代困于田亩,纵有才智亦无由施展;工匠、商贾亦固于其业。”

  “这与先生曾言的‘寒门英才凭才学立于朝堂’,似乎……相悖。”

  李逸尘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太子不仅能理解他讲述的原始意义,还能立刻联想到其长期执行的弊端,并能与他之前灌输的理念进行对比,这说明他是在真正地思考。

  “殿下所言,正是此策在后世演变中暴露出的核心问题,也是它‘最初的意思’慢慢消失,‘变形’开始出现的地方。”

  李逸尘接续道:“我们便来说这‘变形’之过程与根源。”

  “随着天下一统,王朝承平,富国强兵的紧迫性下降,维持统治的稳定性成为首要任务。四业分民的初衷——高效动员与资源汲取——逐渐被其附带效果,即社会阶层固化所取代,并且被后续的统治者和既得利益集团不断强化。”

  “其中,最关键之变形,发生于‘士’与‘农’这两业,以及‘工’、‘商’之地位变迁。”

  李承乾精神一振,知道即将触及更核心的部分。

  “请先生细说。”

  “首先,士这一业。”

  李逸尘剖析道:“其本义,乃是为国家培养治理与军事人才之群体。然在后续演变中,尤其是自汉代察举、魏晋九品中正以来,士逐渐与土地、宗族、文化特权紧密结合,形成了所谓的士族、门阀。”

  “他们垄断了知识、仕途以及地方影响力。”

  “此时,士不再仅仅是一种功能性的职业,而是演变成了一个稳定的、世袭的、享有特权的统治阶层。”

  “他们通过联姻、荐举、把持舆论等方式,不断巩固自身地位,排斥寒庶子弟上升。”

  “于是,士与其他三业,尤其是农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便是第一次重大的阶层分野与固化。”

  李承乾眉头微蹙,他联想到本朝现状。

  虽然科举制已初步建立,旨在打破门阀垄断。

  但关陇集团、山东士族的影响力依旧根深蒂固,朝中重臣多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缓缓点头。

  “确是如此。即便父皇开科取士,然世家子弟入仕,仍比寒门容易百倍。其积累之人脉、家学,非寻常百姓可比。”

  “殿下明鉴。”

  李逸尘继续道:“其次,我们看农。农在四业中,人口最众,乃国家赋税徭役之根本。”

  “管仲之时,令农之子恒为农,是为了保证粮食生产。然在后世,这一政策与土地兼并、租庸调制等结合,使得‘农’这一群体内部发生了剧烈的分化。”

  “分化?”李承乾追问。

  “是的。”李逸尘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少数农通过种种手段,积累田产,雇佣或奴役他人耕种,自身脱离劳动,成为地主、豪强。”

  “而绝大多数农,则逐渐失去土地,或沦为佃户,依附于地主,或成为仅有少量土地、难以维系温饱的自耕农。”

  “甚或完全破产,流离失所,成为流民、部曲、奴仆。”

  “此时,农不再是一个统一的身份群体,其内部已然分裂。”

  “一部分上升为土地的占有者与剥削者,而大部分则沦为了土地的耕种者与被剥削者,佃农、贫农。”

  李承乾感到一阵寒意。

  他回想起李逸尘之前描述的“典儿卖女”的惨状,原来其根源在于此吗?

  “先生是说,同为‘农’籍,其境遇却有天壤之别?多数人辛劳终年,所得大部分却要交给不事耕作之地主?”

  “正是此理。”李逸尘肯定道。

  “朝廷按户籍征收的租庸调,往往最终大部分负担都转嫁到了这些无地或少地的普通农户身上。”

  “地主豪强则常利用其势力,规避赋税,或将税负转嫁。”

  “此乃‘四业分民’古制在后世土地私有与自由买卖环境下,必然导致的内部阶层裂变。”

  他顿了顿,看向神色凝重的李承乾,抛出了一个更为尖锐的概念。

  “故而,若我们超越‘士农工商’这表面四业的划分,而从其在实际生产与权力关系中所处之地位来看,当今大唐之民,实则可分为以下几个根本性的阶级……”

  “阶级?”

  李承乾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困惑。

  “暂且可理解为基于其掌握资源,如权力、土地、财富等多寡,以及在国计民生中所处之根本地位不同,而形成的不同利益群体。”

  李逸尘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道。

  “其一,为皇室与贵族勋臣集团。他们位于权力与财富的顶端,享有最高特权,其利益与皇权绑定,是统治的核心。”

  “其二,为官僚士绅集团。此集团包括朝中百官、地方官吏,以及虽未出仕但拥有功名、土地和影响力的士人、地主。”

  “他们掌握着权力、话语权以及大量的土地财富,是统治的根基与执行者。”

  “其中,又因其出身、地域、派系而有不同利益诉求。”

  “其三,为工商业者群体。包括大商贾、大手工业主,以及众多小商贩、工匠。”

  “他们通过贸易、手工业积累财富,但其社会地位与政治权利往往受限,与官僚士绅集团既有合作,又有矛盾。其内部亦因财富多寡而有巨大差异。”

  “其四,也是数量最为庞大的,即庶民农户阶层。”

  “此阶层包括拥有少量土地的自耕农,以及完全没有土地、租种他人土地的佃农。”

  “他们是国家赋税徭役的主要承担者,是社会财富的主要创造者之一,但其生活最为困苦,政治地位最为低下,抗风险能力极弱。”

  “其五,为贱民与奴婢阶层。包括官私奴婢、部曲、乐户等,其身份近乎财产,毫无权利可言。”

  李逸尘说完这五个层次的划分,殿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李承乾的呼吸略显急促,这个全新的分析框架,完全颠覆了他以往对“民”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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