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尘在家中闭门三日。

  房间内,他面前摆着几只陶罐、麻布滤器和一只小炭炉。

  粗盐块在清水中逐渐融化,经过数次过滤、熬煮、结晶,最终得到一小撮细白如雪的盐末。

  他拈起少许置于舌尖,纯粹的咸味迅速扩散,毫无寻常盐巴的苦涩杂质。

  这便是他选定的锚定物——盐。

  大唐贞观年间,盐政沿袭前朝旧制,并未实行官营专卖。

  武德年间,高祖下诏“通盐池盐井与百姓共之”,允许民间自行开采、贩运。

  至贞观朝,李世民延续此策,天下盐池、盐井多由地方豪强或百姓经营,朝廷仅收取少量盐税,纳入州县赋税之中。

  然而朝中关于盐铁之利的争论,却从未止息。

  北魏、北周曾行盐专卖,前隋亦曾短暂实施。

  每逢边患兴起、国库吃紧,必有大臣上书请复盐铁官营,以充军用。

  尤其去年朝廷对薛延陀用兵后,民部便曾奏请核查天下盐井,议增盐课,虽未成行,却已显征兆。

  李逸尘很清楚,手中这雪花精盐,眼下确是无价之宝。

  其色白、质纯、味正,远非市面上青黄混杂、含有硝土之苦的粗盐可比。

  若以此为核心,构建一套借贷、兑付的信用体系,初期足以令商贾富民趋之若鹜,解西州钱粮燃眉之急。

  但他更清楚,盐作为锚定物的致命弱点——它完全依赖于当前宽松的盐政。

  一旦朝廷政策有变,效法汉武帝旧事,行“榷盐”之制,将盐利收归官有,严禁私煮私贩,那么东宫凭借私盐建立的信用,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届时非但西州钱粮没了着落,东宫更将背上“与民争利”、“私贩官盐”的罪名,信用彻底破产,再无翻身之机。

  风险极大。

  然而眼下,他别无选择。

  李承乾的耐心已近极限,朝堂局势更是刻不容缓。

  他必须用这最快可见效之物,先稳住太子,稳住东宫的基本盘。

  而且他也需要通过这番操作引发朝堂震动,去引导李承乾如何正确去斗争,摒弃任何不该有的念头。

  他取过一支早已备好的紫竹毛笔,笔杆中空。

  他以薄油纸将精盐仔细包好,分成数小包,逐一塞入笔杆之内,以原塞封口,外观毫无破绽。

  此举并非万全,若遇有心人详细查验,必然暴露。

  但他赌的是短期内无人会注意一支寻常毛笔,赌的是面见太子时的私密。

  他将藏盐的毛笔插入腰间丝绦,如同寻常文士。

  推门而出时,天色尚早,晨雾未散。

  李诠立于院中,似乎已等候多时。

  他目光扫过李逸尘腰间毛笔,并未多问,只沉声道:“前些时日,吏部王主事来过。”

  李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李逸尘脚步微顿。

  “所为何事?”

  “闲谈而已。问及你在东宫近况,言谈间……问你过往的经历。”

  李诠的话语缓慢。

  “如今西州黜陟使一职,恐不日将有明旨,崔敦礼其人,颇得圣心。”

  李逸尘默然。

  父亲这是在用他所能及的方式,告知他朝中风向。

  “孩儿知道了。”李逸尘躬身一礼。

  “阿耶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李诠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只是挥了挥手。

  “去吧。万事……谨慎。”

  走出李宅,空气清冷。

  延康坊内已有早起的行人,坊墙沉默地矗立,分割着一个个或显赫或卑微的家族。

  他脑海中不断将后续步骤在脑中反复推演。

  献盐只是第一步,关键在于以此为基础,迅速搭建起信用的框架。

  同时,必须预留后手,防范盐政突变的风险。

  或许……可以在信用体系初成、吸引到首批钱粮后,便主动寻求将制盐之法“献”于朝廷,将东宫从此事的直接经营中剥离出来,转而扮演倡导官营、为国谋利的角色。

  在循序渐进,用其他物品代替锚定之物。

  但这需要极高的操作技巧和对时机的精准把握。

  东宫。

  验过鱼符,穿过重重宫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凝滞。

  宦官宫女步履匆匆,眼神低垂。

  太子举荐受挫,魏王势力抬头,这里的每一丝风都带着寒意。

  显德殿就在前方。

  李逸尘深吸一口气,往自己的班房去等轮读时刻。

  “你回来了。”李承乾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一股压抑的疲惫。

  “臣参见殿下。”李逸尘依礼参拜。

  李承乾摆了摆手,示意他近前。

  待李逸尘走到案前数步远站定,他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算不上笑的表情。

  “逸尘,崔敦礼不日即将受命。”

  他的目光终于聚焦到李逸尘脸上,带着探询。

  “逸尘,你告诉孤,还要等多久?”

  李逸尘沉默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从腰间解下了那支紫竹毛笔。

  “殿下,臣此前所言,需一锚定物,以殿下之信用,撬动钱粮。”

  李承乾的视线落在毛笔上,眉头微蹙,显然不明所以。

  “此物,便是盐。”李逸尘平静地说道。

  “盐?”李承乾怔住,随即脸上浮现荒谬之色。

  “逸尘!你莫不是昏了头?盐?市面上随处可买的盐?此物如何能换来十五万贯钱,二十万石粮?”

  他身体前倾,语气激动起来。

  “你若说是什么海外珍宝、稀罕物事,孤或许还能信上几分!”

  “盐?你这是要孤去学那贩夫走卒,卖盐牟利吗?”

  “且不说能否赚到那些钱粮,此事若传扬出去,孤这储君颜面何存?朝臣们会如何议论?父皇会如何震怒!”

  李逸尘待他斥完,才缓缓将毛笔两端示意给他看,然后轻轻旋开笔杆顶部的塞子,从里面倒出一个小油纸包。

  他小心翼翼地在案上铺开一张白纸,将纸包里的白色细末倾倒少许其上。

  “殿下请看,此盐与市井所售,可有不同?”

  李承乾狐疑地凑近细看。

  只见那盐色泽雪白,颗粒细腻均匀,绝无寻常盐巴的青黄杂色和板结粗砺之态。

  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入口中。

  一股纯粹而强烈的咸味瞬间在舌尖化开,没有任何苦涩异味。

  他愣住了。

  在唐朝,皇室贵族吃某些食物时直接蘸盐食用,因而对上等盐十分熟悉。

  身为太子,他自然食用的是宫中专供的上好青盐,但即便是那些贡盐,也远不及眼前这盐纯净、味正。

  “这……这是何盐?从何得来?”李承乾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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