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结束,龙门再启。

  考生们或垂头丧气,或志得意满,如潮水般涌出贡院。

  关于那个“特许参考并举报主家的书童”的窃窃私语,

  也随之在沭阳城的大街小巷流淌,

  却大多带着看笑话的揶揄

  ——一个贱籍书童,能翻起什么浪花?

  只怕是自取其辱!

  然而,贡院深处,至公堂旁侧的阅卷房内,气氛却凝重如山。

  灯火通明,香烟袅袅。

  十数位被聘为此次府试同考官的州县学官与致仕老臣正襟危坐,

  面色凝重地评阅着面前已糊名、誊录的朱卷。

  房内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因看到不堪入目之文而发出的无奈叹息。

  提学御史周孚先周大人端坐主位,面色沉静,手指却无意识地轻叩着紫檀木案面。

  他的目光,时不时会扫过被单独放置在手边的那份“玄字柒拾叁号”答卷。

  “咳咳。”

  一声干咳打破了沉寂,发言的是安东县学训导徐有仁,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惯有的严肃与刻板。

  他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诸位同僚,科考乃国家抡才大典,首重根基扎实,品行端方。

  尤其经义,乃士子立身之本,万万不容离经叛道、标新立异之徒混淆视听。”

  他话音刚落,身旁几位与他交好,或同样持重的考官便纷纷颔首附和。

  “徐训导所言极是。

  如今一些年轻士子,书没读几本,便妄图解经,实乃哗众取宠。”

  “正是,根基不牢,地动山摇。还是稳字当头为好。”

  气氛在几位保守派考官的一唱一和下,渐渐变得有些沉闷压抑。

  周大人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听着。

  初步阅卷评级已毕,各房开始推荐本房“高荐”之卷。

  一位姓王的胖考官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讨好与自得:

  “周大人,下官房中有一卷,经义纯熟,深得朱注精髓,诗赋亦工稳典丽,当为佳卷。”

  他呈上的试卷,确实字迹端正,引经据典,四平八稳。

  紧接着,一位姓李的瘦高考官也呈上一卷,捻须笑道:

  “周大人,下官所荐之卷,策论引据翔实,文笔老练,尤其对水利之论,颇合经传古法,可见考生功底扎实。”

  被呈上来的,多是一些经义功底扎实、诗赋工整、策论四平八稳之作,

  符合一贯的取士标准,却鲜有令人眼前一亮者。

  整个阅卷房内,弥漫着一种因循守旧、排斥异端的沉闷气息。

  这时,徐有仁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注意。

  他面色严肃,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周大人手边那份特殊试卷上,

  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质疑:

  “周大人,老夫听闻,此次府试,竟有一奴籍书童混入考场,

  还闹出举报主家的风波?

  如此身份卑贱、心术不正之徒,

  其文章纵然有些许巧言令色,又如何能登大雅之堂?

  科举取士,首重德行,若让此等之人名列前茅,岂非玷污斯文,惹天下士子耻笑?”

  他这番话,立刻引来了几位保守派考官的点头附和。

  “徐老所言极是,德行有亏,文章不足观。”

  “是啊,礼法不可废,尊卑不可逾。”

  徐有仁见有人支持,底气更足,

  他甚至没有要求翻阅那份试卷,

  便已将其定性,在他看来苏惟瑾的答卷根本不值一阅。

  周大人面色不变,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徐有仁等人,并未直接反驳,

  而是将手边那份朱卷递给了他下首另一位资历最老、以学问严谨且心胸开阔著称的致仕翰林陈老相公。

  “陈老,您学问渊博,且看看这份。

  经义部分,对《春秋》‘郑伯克段于鄢’的解读,颇有几分…奇峭之风,

  似乎…并未完全遵循朱注。”

  陈老相公接过试卷,扶了扶老花眼镜,初时神态悠闲。

  然而,看着看着,他花白的眉毛渐渐拧起,嘴里发出“咦?”的一声。

  “此子…胆量不小!”

  陈老相公点着经义部分的一段,声音陡然拔高,立刻吸引了所有考官的注意。

  “竟敢质疑朱注?

  言‘克’字并非全然贬斥郑庄公之失德,

  亦有彰显其政治手腕、维护国家稳定之意?

  还引《左传》中‘多行不义必自毙’佐证,强调共叔段之咎?

  这…这虽非正解,倒也能自圆其说,提供了一个新角度看问题…”

  徐有仁闻言,眉头立刻皱成了川字,忍不住出声:

  “陈老,此等言论,近乎妄议先贤,恐非学子之福啊!

  若人人都如此肆意解经,圣人之道岂不乱了套?”

  他冷哼一声:

  “哗众取宠!离经叛道!”

  “徐训导稍安勿躁。”

  陈老相公摆了摆手,接着看诗赋,微微颔首:

  “嗯,咏史怀古,笔力雄健,气象开阔,

  ‘吴钩霜雪明,飒沓如流星’…

  嗯?此句豪迈,不似少年人手笔,倒似饱经沧桑之士所作,难得。”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篇让周大人失态的策论之上。

  阅读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手指一行行划过纸面。

  看到设立水则、数据预警部分,他眼中露出思索;

  看到“植被固土”、“梯田”之策,他猛地一拍大腿;

  看到“治水如治军”、“系统筹划”之论,

  他霍然抬起头,眼中精光四射,看向周大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周大人!此卷…此卷何在?!

  快找出其墨卷!

  老夫要看看这究竟是哪位大才所作?!

  这治水之策,高屋建瓴,切中时弊,既有古圣先贤之遗风,

  又有…又有前所未闻之创见!

  若真能施行于沭水,实乃百姓之福,朝廷之幸啊!”

  陈老相公的激烈反应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那份朱卷被争相传阅,阅卷房内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方才还附和徐有仁的考官们,脸上轻蔑的神色渐渐被震惊取代。

  “唔…经义是有些离经叛道,

  但细究之下,并非胡言乱语,反而…另辟蹊径…”

  “妙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江河之上’!此言壮哉!”

  “这‘以数术窥天时’…虽显匠气,却似乎…颇有实效?”

  “何止实效!

  老夫在地方为官十载,深知河工之弊,历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从未见过如此统筹全局之策!此子有相才之略!”

  惊叹声、赞扬声此起彼伏,与先前徐有仁等人营造的沉闷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徐有仁和少数几位考官的臉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们无法否认这篇文章的卓越,但固有的观念让他们难以接受。

  徐有仁的脸色由最初的轻蔑,转为惊疑,

  再到不敢置信,最后化为一阵青白交错。

  他猛地站起,夺过身旁一位考官手中的朱卷,

  快速扫视那篇策论,越看,手越抖,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张了张嘴,想再挑刺,却发现那文章逻辑严密,论据充分,观点超前,根本无从驳斥。

  “此文…才华确是惊人。”

  徐有仁勉强开口,试图做最后挣扎。

  “然,大人,科考取士,亦需考量士子品行为人。

  此文观点过于惊世骇俗,其人性情恐怕…”

  “徐训导!”

  周大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他缓缓起身,拿起那份朱卷,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徐有仁身上。

  “本官受天子之命,提学一省,代天取士。首重者,才学德识!”

  “苏小九之卷,经义不落窠臼,自有风骨;

  诗赋气象恢宏,已显格局;

  而其策论…”

  周大人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

  “高远务实,非皓首穷经之辈所能道,

  更非锱铢必较之吏所能企及。

  乃真正能安邦济民之良策!”

  “若因门户之见,因惧怕其观点新颖,

  便使明珠蒙尘,使国失良才,

  方才是本官失职,才是真正愧对朝廷,愧对陛下!”

  “本案首,非他莫属!若有物议,本官一力承担!”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周大人以其绝对的权威和铿锵有力的理由,彻底压下了所有质疑。

  徐有仁张了张嘴,最终在周大人凌厉的目光下,颓然低下头,不再言语。

  众考官齐齐拱手:“大人明鉴!”

  当书吏拆开糊名,将“苏小九”三个字与那份惊才绝艳的答卷对应起来时,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房内弥漫。

  惊叹、嫉妒、欣慰,兼而有之。

  周大人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渐露的晨曦,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他希望,这是其亲手挖出了一块足以震动朝野的璞玉。

  而那张写着“苏小九”名字的案首榜文,

  即将如同一记无声却响亮的耳光,

  抽在所有曾轻视、欺辱过他的人脸上。

  然而,他忽然想起一事,眉头微蹙,转身对亲随沉声道:

  “去查一下,这苏小九的‘奴籍’……如今在谁手上?

  张家,现在是什么动静?”

  案首已定,但真正的风波,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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