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攥着拳头正要冲上去,手腕却被时念轻轻按住。

  她指尖微凉,力道却稳得很,只淡淡扫了那书生一眼。

  她目光里的清冽像淬了冰,周身气势全放,上一世的老总气质一览无遗。

  那书生耳根瞬间红透,手里的折扇“啪嗒”掉在地上,慌忙弯腰去捡,头都不敢抬。

  连带着旁边几个附和的纨绔也收了笑,别开了视线。

  “念姐,他那眼神也太过分了!”

  阿福的声音里还带着气,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跟没教养的东西计较,反倒拉低了自己。”

  的档次……

  时念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语气再次恢复平静。

  “他爱怎么看是他的事,咱们来是为了看戏,犯不着为不相干的人动气,耽误了正事。”

  雅间的门是竹编的,透着点细碎的光。

  小伙计掀开帘子时,一股淡淡的咸味混着残留的劣质脂粉香飘出来,呛得阿福忍不住皱了皱鼻。

  怪不得这厢房的定价如此低……

  还真是一分银子,一分货。

  时念往里扫了眼。

  打扫的还算整洁,八仙桌虽陈旧,却没有灰尘;

  靠窗摆着张梨花木椅,正对着楼下的戏台,视野确实敞亮;

  抬头还能瞥见窗外河道上飘着的乌篷船。

  “客官您看,这位置怎么样?”

  小伙计献宝似的指着窗棂,语气里满是得意。

  “咱们这观海雅间,连南岸的知府大人都来坐过,您从这儿往下看,戏台的每个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时念没接话,只是走到窗边往下望。

  在盛京见惯了王公侯爵的排场。

  此刻听小伙计提“知府大人”,倒觉得这雅间的“贵气”有些小家子气。

  她心里忍不住暗笑:

  自己怕是在盛京待久了,竟也有些飘了,连四品知府都觉得不入流。

  戏台中央的红绸被风掀起个角,露出后面的布景。

  是幅画在粗布上的山水,墨色晕得有些散。

  笔法虽然有些粗糙,却比怡红院临时搭的青布荷叶多了几分古意。

  “还行,就这儿吧。”

  时念在梨花木椅上坐下,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上壶雨前龙井,再来碟瓜子。”

  小伙计应着“好嘞”退了出去,阿福才敢把憋了一路的话说出来:

  “念姐,您方才就该让我教训那书生一顿!他竟敢用那种眼神打量您,简直是找死!”

  “打量两眼又不会少块肉。”

  时念拿起桌上的空茶壶,往杯里倒了些残茶,荡了荡又倒掉,动作慢条斯理。

  “再说,他看的未必是我这个人。”

  在南岸这地方,女子抛头露面本就少见,她穿成这样来戏园,自然会引来议论。

  她望着窗外檐角的铜铃,风一吹就“叮铃”响。

  可她就是要让他们瞧瞧,女子来看戏不是伤风败俗。

  女子也能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追求。

  她排那么多的女子自立的戏,若是连戏园都来不得,这些戏文岂不成了空谈?

  阿福想起在盛京时,时念特意开“女宾专场”。

  让姑娘们穿旗袍自在看戏,当时他以为只是吸引客源的手段。

  此刻才懂,她是真的想一点点凿开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让女子能活得更舒展些。

  正说着,楼下忽然一阵骚动。

  楼下茶桌旁的汉子们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往门口望。

  连后台吊嗓的伶人都停了声,整个祥福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撞铜铃的轻响。

  时念探头往下一瞧,见个穿宝蓝锦缎马褂的胖子迈进门。

  马褂的领口别着块翡翠翎管,油腻的脸上泛着红光。

  他肚子圆滚滚的,走路时一颠一颠的,身后跟着两个别着短刀的随从。

  祥福园的班主点头哈腰地迎上去。

  “张老爷您来啦!前三排的位置早给您留好了!”

  “这该不会是南岸的盐商张万利吧?”

  阿福压低声音,凑到时念耳边。

  “昨儿听客栈掌柜说,这人把持着南岸大半的盐引,连知府都得让他三分。”

  “听说还爱给旦角打赏,出手倒是阔绰,就是为人不怎么样。”

  时念没说话,只是看着张万利往戏台前的太师椅上一坐,随从立刻递上杆镶金的烟杆。

  他叼着烟嘴眯着眼,目光慢悠悠扫过二楼的雅间,在时念的窗口顿了顿。

  那眼神像黏腻的油,在她身上的旗袍上扫了一圈。

  他的嘴角勾起个油腻的笑,看得阿福又攥紧了拳头。

  时念端起刚送上来的龙井,轻轻抿了口。

  茶水的清香混着点南岸特有的海腥味,在舌尖漫开来。

  “别管他,咱们看戏。

  ”她把瓜子碟往阿福面前推了推,眼神示意他“沉住气”。

  阿福不情不愿抓起一把瓜子,却没心思嗑。

  忽然,戏台两侧的梆子“咚”地响了一声,震得檐角的铜铃都跟着颤。

  原本安静的茶棚瞬间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

  楼下的张万利也坐直了身子,把烟杆往桌上一磕。

  烟灰簌簌落在锦缎马褂上,他却浑然不觉,两只眼睛都直勾勾盯着戏台。

  红绸被两个小厮猛地拉开,露出后面的戏台。

  台板有些磨损,边缘还翘着块木皮,却被扫得干干净净。

  先上来的是个穿青布衫的丑角,手里拿着块醒木,往桌上“啪”地一拍,尖着嗓子念白:

  “话说那大原年间,江南有位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却是个苦命人——”

  时念微微皱眉:

  这开场的段子太过俗套,满是插科打诨的玩笑,少了几分锐气,多了些讨好看客的油滑。

  丑角下去后,锣鼓声忽然变急,弦乐也跟着起了调子。

  咿咿呀呀的,带着股缠绵的哀意,像江南的梅雨,黏得人心里发闷。

  阿福正想问这是哪出戏,就见后台转出个旦角。

  她往戏台中央一站,水袖往脸上一遮,再移开时,眼里已含了泪。

  “奴本是深闺里娇养女儿,谁曾想遇恶徒强抢婚配,爹爹气绝娘哭晕,只剩奴一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唱腔是地道的南岸调,婉转得像溪水绕着山转,却带着股化不开的悲。

  唱到“强抢婚配”时,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她却没有上手擦,许是怕花了妆。

  只能任由泪珠砸在戏服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楼下的张万利眯着眼,手指在太师椅扶手上打着拍子。

  他转头跟随从说:“这小旦唱得还行,一会儿赏她两锭银子,让她下来陪爷喝杯酒。”

  时念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划着。

  眼前这旦角,连抬头看台下的勇气都没有,仿佛自己真的是任人摆布的深闺小姐。

  阿福锐评:“唱得倒是还行,就是……太窝囊了。”

  “被抢了就只会哭,不会跟恶徒拼吗?像木兰那样,拿起剑跟他们斗啊!”

  时念没接话,只是望着台上的旦角。

  原主的记忆中,她当年也在盛京的戏园听过这出《玉堂春》。

  说的是名妓乔三蒙冤,最后靠心上人搭救的故事。

  那时,旁边的人说:

  “女人啊,终究得靠男人救,乔三最后还不是靠王公子才翻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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