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福园的朱漆大门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木纹里还藏着昨夜雨水的潮气。

  檐角的铜铃被海风吹得轻响,叮当声混着远处码头的渔歌,竟格外和谐。

  时念站在台阶下,旗袍的尾端沾了点湿意。

  她的身后跟着怡红院的所有人……

  姑娘们臂弯里都捧着叠得齐整的戏服。

  水绿、月白、樱粉的料子在阳光下闪着细光,领口处都绣着朵半开的红梅。

  这红梅是怡红院的标志。

  时念说:傲立寒霜,宁折不屈。

  “时老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李庚生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他穿着件半旧的长衫,袖口磨出的毛边被细心缝了道暗线,额角那道疤在晨光里泛着浅粉。

  见了时念,他忙不迭拱手,腰弯得比上次还低,眼里的愧色藏都藏不住。

  “前几日算计您的事,是我糊涂,猪油蒙了心……”

  “您要是还记恨,骂两句、打两下都成。”

  时念笑着摆手,指尖在门框上轻轻一叩,木质的凉意在掌心漫开。

  “李班主言重了。”

  若非他们那点算计,她还不知道盛京的付兴博,手能伸到南岸来。

  说起来,她还得谢李庚生递了这“橄榄枝”。

  李庚生侧身让众人进门,目光在姑娘们手里的戏服上打转,喉结动了动:

  “您快里面请,刚沏了新茶,是南岸特有的云雾尖,沸水冲过能浮三层沫,您尝尝?”

  “茶先搁着,正事要紧。”

  时念迈进门,她走到戏台前。

  伸手轻轻碰了碰台边的木柱,上面还刻着模糊的“园在人在”。

  “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有件事相求。”

  李庚生心里咯噔一下,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却还是强作镇定。

  “时老板尽管吩咐,只要在下能办到,万死不辞!”

  “我院里的姑娘们戏瘾犯了,这几日总念叨着没处搭台。”

  时念往戏台上走,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在应和后台传来的布料摩擦声。

  “不知能否借贵宝地,让她们唱上一日?就唱些盛京的新戏,也让南岸的百姓听听新鲜。”

  这话一出,李庚生彻底愣住了。

  他原以为时念是来谈帮素心脱困的事,或是要追究算计的账,没承想竟是借场地唱戏。

  他眉头拧成个结,指尖在茶盏沿上反复摩挲,余光瞥见后台的帘角动了动。

  祥福园的旦角们正扒着帘边偷看,眼里满是好奇。

  “时老板是说……要在祥福园开戏?”

  李庚生咽了口茶,声音都有些发紧。

  “可张万利的人还在巷口盯着,若是闹大了……”

  “放心,不会影响你们。”

  时念回头,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林海生身上。

  “林老。”

  他正往茶碗里添热水,袖口沾着点茶渍,手顿了顿,显然没料到会被突然点名。

  时念的笑意深了些,语气里带着点打趣:“林老也觉得可行,对不对?”

  林海生放下铜壶,笑了笑。

  “丫头你的主意,自然是好的。”

  虽然这福园现在是张万利的眼中钉,但他们不过是唱一日的戏,估摸着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时念往巷口的方向瞟了眼。

  那里的茶棚里坐着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正时不时往这边瞅。

  “那俩眼线,从清晨就蹲在那儿了。”

  李庚生上前一步,低声提醒。

  时念摆了摆手,笑着与他对视,“李班主若是信我,便将这戏台借我如何?”

  “毕竟,我也算是帮了你们不是?”

  李庚生愣了愣,恍惚半晌才终于明白时念的用意。

  借唱戏引百姓来,把祥福园的事闹大,让张万利想拆园都得掂量掂量民意。

  明白之后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往时念身边凑了凑。

  “那我这就去贴告示,说今日祥福园有盛京名角唱戏,分文不取!”

  “告示不用贴,”

  时念按住他的手,“咱们就安安静静开戏,唱得越热闹,来的人自然越多。”

  “也正好让南岸的百姓瞧瞧,盛京怡红院的戏是怎样的。”

  李庚生见时念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模样,重重点头应了下来。

  先前因为算计的事,他总觉得欠着时念人情,如今能帮上忙,倒松了口气。

  他转身往后台走,脚步都比平时轻快。

  路过帘角时,还不忘叮嘱旦角们:“把最好的锣鼓搬出来,今日得好好搭台!”

  吴婶早从客栈赶了来。

  她的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装着刚蒸好的枇杷膏。

  她往姑娘们手里塞。

  “都含一块,润润嗓子,好些日子没唱唱了,别唱到一半哑了。”

  香巧和暖夏已经在后台忙活起来,往脸上拍粉时,香巧忽然指着镜中的自己笑。

  “你瞧我这眉画得,像不像祥福园的旦角?就是少了支珠花。”

  暖夏正给她戴前日买的螺钿梳,闻言往镜里瞅了瞅,忽然红了脸。

  那螺钿梳在镜光下闪着亮,比祥福园姑娘们戴的碎玻璃珠花精致多了。

  “别臭美了,”

  暖夏戳了戳她的脸颊,“等会儿要唱《梁祝》的化蝶,你可别忘词。”

  李庚生站在戏台边,看着姑娘们穿梭忙碌,听着锣鼓声渐渐响起来。

  他忽然对时念道:“老朽还是得再谢您。”

  “谢我什么?”

  时念正望着巷口的茶棚,那里的眼线已经坐不住了,正交头接耳。

  “谢您没让素心认命。”

  李庚生的声音发涩。

  “我们这行的,总被人说戏子无义,娼妓无情。”

  “可您让她知道,就算是戏子,膝盖也不是随便弯的,脊梁骨也能挺得笔直。”

  后台的锣鼓忽然响得更欢。

  香巧穿着戏服从帘后走出来,水袖一扬,清亮的唱腔就飘了出来: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人徘徊……”

  烈日渐渐西垂,祥福园里的气氛却越来越热烈,叫好声穿透院墙,响彻整条街道。

  巷口茶棚里的两个眼线,早已没了先前的镇定。

  他们盯着进进出出的人,一半是南岸各大书院的学子,手里都捧着本《蓝星诗词集》。

  还有些是平日里被张万利压榨的渔民,也凑在门口听戏,时不时跟着叫好。

  “大哥,这怡红院的姑娘唱的曲儿,听着还真挺好听的。”

  年轻些的眼线挠了挠头,眼神往祥福园里瞟,满是好奇。

  “你瞧那些学子,捧着书都舍不得挪眼,还有那些渔民,平时被张老爷欺负得不敢吭声,今日竟敢在这儿叫好……”

  被称作大哥的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往草棚的阴影里挪了挪,却还是挡不住热浪。

  “我哪知道?张老爷只让咱们盯着,没让咱们进去。”

  年轻眼线眼珠子一转,凑到他耳边低声提议。

  “要不咱们也进去瞧瞧?就看一眼,听听到底唱的啥,也好回去跟张老爷细说……”

  他说着,脚已经往祥福园的方向挪了半步,显然是被里面的唱腔勾走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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