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卫青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地图上那片广袤的草原,此刻在他眼中,化作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刮地三尺,凑军饷……”他重复着木子于的话,“怎么刮?”

  “世家门阀,百年积弊,根深蒂固。朕的政令,出不了皇城。”叶卫青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

  “他们可以阳奉阴违,可以用一万种办法,让朕的国库里,多不出一粒米。”

  “陛下需要一把刀。”木子于的声音平静,他将地图缓缓卷起,放回书架,“一把能见血的刀。”

  叶卫青抬头,看着木子于。

  “刀在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木子于的目光,落在了龙案上那一堆弹劾他的奏折上。

  叶卫青瞬间明白了。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回响。

  “传朕旨意,”叶卫青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明日大朝会,所有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必须参加。无故缺席者,以谋逆论处!”

  张忠贤身体一颤,领命而去。

  御书房的门,关上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

  长安城内所有高官府邸的门,都被禁军拍响。

  宣政殿,大唐的权力中枢,今日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百官列于殿下,交头接耳,人人自危。

  他们想不通,为何这位素来慵懒的皇帝,会突然下达如此严厉的旨意。

  御史中丞魏征的族侄魏通,站在人群中,脸上带着一丝不屑。

  他昨日刚刚联合十几名御史,又上了一封弹劾木子于的奏折。

  在他看来,皇帝此举,不过是色厉内荏的挣扎。

  “陛下驾到——”

  随着张忠贤尖锐的唱喏,叶卫青身着龙袍,缓步走上御座。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

  天下兵马大元帅,木子于。

  他今日没有穿甲,只着一身黑色常服,腰间悬着元帅金印,面无表情地立于御座之侧。

  百官跪拜。

  “平身。”

  叶卫青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他没有说任何开场白,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御史台的队列。

  “王德昭,李文通。”

  被点到名字的两人身体一僵,出列跪倒。

  “臣在。”

  “朕听说,二位爱卿对木元帅颇有微词?”叶卫青拿起一份奏折,轻轻敲打着龙椅的扶手,“说他在扶风滥杀,有损天威?”

  王德昭心中一喜,以为皇帝是要采纳他的意见,打压木子于。

  他立刻叩首:“陛下圣明!木子于拥兵自重,杀戮成性,实乃国之祸患!请陛下降罪,以安天下!”

  “说得好。”叶卫青点头,“说得真好。”

  他话锋一转:“张忠贤。”

  “奴婢在。”

  “把这两位爱卿的奏折,念给满朝文武听听。”

  张忠贤展开奏折,用他那独特的、阴柔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奏折的内容,极尽诋毁之能事。不仅弹劾木子于,甚至连皇帝叶卫青也被暗指为昏聩无能,宠信奸佞。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听出了这两份奏折里的杀机。这不是弹劾,这是在诛心!

  王德昭跪在地上,额头已经渗出冷汗。他没想到,皇帝会用这种方式,将他架在火上烤。

  “念完了?”叶卫青问。

  “回陛下,念完了。”

  “好。”叶卫青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座。

  他走到王德昭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问你,木元帅在蓝田,为谁而战?”

  王德昭语塞。

  “朕再问你,木元帅在扶风,杀的是谁?”

  王德昭的身体开始发抖。

  “朕替你答。”叶卫青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为大唐,为朕,为长安城数百万百姓而战!”

  “他杀的,是拿着火器屠戮我大唐将士的叛军!是意图颠覆我大唐江山的国贼!”

  “而你们,”叶卫青指向王德昭和李文通,“在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之时,你们在做什么?”

  “你们在长安城里,喝着酒,写着奏折,用你们那肮脏的笔,污蔑为国征战的英雄!”

  “朕,养你们何用?!”

  最后四个字,如同雷霆,在宣政殿内炸响。

  王德昭二人,早已瘫软在地。

  “陛下……臣……臣知罪……”

  “知罪?”叶卫青冷笑,“晚了。”

  他没有再看二人,而是转身面向百官。

  “今日,朕就在这宣政殿,定一条新的规矩。”

  “凡我大唐将士,在外征战,保家卫国。若有官员敢在背后非议、诋毁、污蔑者,便是与朕为敌,与大唐为敌!”

  “朕要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威!”

  他猛地回头,看向一旁的木子于。

  “贤弟。”

  “臣在。”木子于上前一步。

  “你的刀,可还利否?”

  木子于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长刀出鞘,带起一声清越的龙吟。

  “尚可杀人。”

  “好!”叶卫青指着地上瘫软的二人,“此二人,蛊惑人心,动摇军心,其罪当诛!”

  “但朕今日,不开杀戒。”

  叶卫青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朕要他们,为大唐的北伐大业,贡献自己最后一份力。”

  “张忠贤!”

  “奴婢在!”

  “传朕口谕,御史王德昭,翰林编修李文通,家产充公,充作军饷!其族中男丁,三代以内,尽数发往军器监做工!”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这比杀了他们还狠!

  这是要让他们家破人亡,永世不得翻身!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王德昭二人疯狂磕头,血迹瞬间染红了金砖。

  “拖出去!”叶卫青没有丝毫怜悯。

  禁军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两人拖出大殿。

  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殿外,久久不散。

  宣政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官员都低着头,不敢看御座上那个年轻的帝王。

  叶卫青缓缓走回御座,坐下。

  他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百官,开口了。

  “诸位爱卿,朕知道,你们都是大唐的肱股之臣,都心系江山社稷。”

  “如今,北有突厥虎视眈眈,西有吐蕃蠢蠢欲动,南有倭寇侵扰不休。大唐,已到危急存亡之秋。”

  “朕,决意北伐。”

  “但国库也不甚充足,朕,需要诸位的支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那些贵族的代表。

  “朕知道,诸位爱卿家中,都颇有资财。”

  “朕不跟你们多要。”

  “朕给你们三天时间,各家,‘捐’出自家一半的家产,充作军饷。”

  “三天后,朕会亲自派人,去府上清点。”

  “若是数目不对……”

  叶卫青没有往下说,但他的目光,却落在了殿外那两滩还未干涸的血迹上。

  威胁,不言而喻。

  百官之中,魏通的脸色变得铁青。

  又是一半家产?

  这是在要他的命!

  他正要出列反驳。

  “元帅。”叶卫青的声音再次响起。

  木子于上前一步。

  “朕命你,率羽林卫,即刻起,封锁长安四门。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城。”

  “另,擢升钱福坤为京兆尹,配合元帅,维持长安治安。”

  “三天之内,若有囤积居奇,扰乱市价者,元帅可先斩后奏!”

  木子于持刀,单膝跪地。

  “臣,领旨!”

  魏通刚要迈出的那条腿,僵在了半空中。

  ......

  大朝会不欢而散。

  消息如同一场剧烈的地震,瞬间传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皇帝疯了。

  这是所有世家门阀的第一反应。

  当晚,长安城西,魏国公府。

  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长安城排得上号的十几家豪门家主,齐聚一堂。

  坐在主位上的,正是当朝御史中丞魏征的族叔,魏国公魏渊。

  “诸位,都说说吧。”魏渊端起茶盏,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皇帝今日在殿上发疯,你们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一个身材肥胖的家主拍着桌子,“他这是要我们的命!”

  “又来一半家产?他怎么不去抢!”

  “就是!我李家百年基业,凭什么要给他充军饷?他北伐打仗,关我们屁事!”

  “皇帝这是被木子于那个奸贼给蛊惑了!一个泥腿子出身,竟敢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

  议事厅内,群情激奋。

  魏渊放下茶盏,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嘈杂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

  “叫嚷有什么用?”魏渊冷冷地扫视众人,“皇帝已经下令封城,木子于的屠刀已经架在我们脖子上了。”

  “你们现在骂得再响,能让那些丘八退兵吗?”

  众人哑口无言。

  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人站起身,拱手道:“魏公,您是咱们的主心骨,您说该怎么办?”

  魏渊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皇帝想要钱,无非是为了稳住军心,稳住那群穷鬼。”

  “他既然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就让他这皇帝,也当不成!”

  他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

  “传我的话下去。从明日起,长安城内,所有隶属我们各家的粮铺、布庄、米行,全部关门!”

  “一粒米,一寸布,都不许卖!”

  众人一惊。

  “魏公,这……这恐怕不妥吧?”有人迟疑道,“断了全城百姓的生计,万一激起民变……”

  “要的就是民变!”魏渊冷笑,“长安城数百万张嘴,一天不吃饭,就得饿死人。”

  “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那些饥肠辘轆的刁民,就会冲进皇宫,撕了那个小皇帝!”

  “他不是自诩为民做主吗?朕倒要看看,当他连百姓的饭都管不了的时候,那些所谓的民心,还值几个钱!”

  一个家主担忧地问:“可木子于的羽林卫……”

  “羽林卫能做什么?”魏渊不屑道,“他们敢屠城吗?他们敢挨家挨户地抢粮食吗?”

  “法不责众!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皇帝和木子于,就拿我们没办法!”

  “到时候,我们再派人去联络城外的那些流民,许以重利,让他们冲击城门,里应外合。”

  “皇帝以为封了城就高枕无忧了?真是天真!”

  魏渊的脸上,露出了稳操胜券的笑容。

  “诸位,富贵险中求。撑过这一劫,这大唐的天下,就是你我的天下了!”

  众人闻言,眼中纷纷露出贪婪的光芒。

  “好!就听魏公的!”

  “他断我们财路,我们就断他命脉!”

  “不就是比谁的拳头硬吗?我们世家联合起来,未必就怕了他一个毛头小子!”

  一场针对皇权的阴谋,在魏国公府的密室中,悄然成型。

  他们以为,自己掌控着长安的经济命脉,就掌控了一切。

  他们忘了,在这乱世之中,真正的王法,从来不是金钱,而是刀。

  ……

  元帅府。

  木子于刚送走叶卫青。

  霍去疾便走了进来,神色凝重。

  “元帅,我们的人传来消息,魏渊在府上召集了十几家豪门,似乎在密谋什么。”

  木子于正在擦拭他的佩刀,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知道了。”

  “元帅,您不担心吗?”霍去疾有些不解,“这帮人掌控着长安八成以上的粮食和布匹,万一他们……”

  “他们会的。”木子于打断他,“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人。”

  他将擦拭干净的佩刀,缓缓归鞘。

  “陛下那边,怎么说?”

  “陛下说,一切由元帅定夺。”霍去疾答道。

  “好。”木子于站起身,“传令下去。”

  “让张忠贤,带领羽林卫左营那五百老兵,即刻出发。”

  霍去疾精神一振:“去哪?”

  “去抄了魏渊的粮仓。”木子于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霍去疾愣住了。

  “现在就去?可是我们没有证据……”

  “证据?”木子于看了他一眼,“我就是证据。”

  “他们以为,把粮仓建在自家的府邸里,我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告诉张忠贤,但凡有敢阻拦者,无论是家丁护院,还是魏渊本人。”

  木子于顿了顿,吐出两个字。

  “格杀勿论。”

  霍去疾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知道,元帅这次是动了真格的。

  “是!”他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夜,更深了。

  长安城东,魏国公府。

  魏渊刚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正准备回房歇息。

  突然,府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魏渊皱眉。

  一名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国……国公爷!不好了!禁军……禁军把我们府给围了!”

  魏渊脸色一变。

  “多少人?”

  “不……不清楚,黑压压的一片,把几条街都堵死了!”

  “他们想干什么?!”魏渊又惊又怒,“老夫乃当朝国公,他们敢闯我的府邸?!”

  话音未落。

  “轰——!”

  一声巨响,国公府那两扇引以为傲的朱红大门,被人从外面用撞木硬生生撞开!

  张忠贤穿着一身黑色的飞鱼服,手持绣春刀,一脚踹开挡路的家丁,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是五百名身披重甲、手持陌刀的羽林卫老兵。

  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浓重的煞气。

  他们一言不发,只是用冰冷的眼神,扫视着眼前这些惊慌失措的家丁护院。

  “张忠贤!”魏渊冲了出来,指着他怒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兵闯我府邸!你这是要造反吗?!”

  张忠贤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抬了抬手。

  “元帅有令,魏国公府囤积居奇,意图谋反。即刻查抄其府内所有粮仓,所有钱财,一律充公。”

  “有敢反抗者,杀无赦!”

  “你敢!”魏渊气得浑身发抖,“老夫要见陛下!老夫要弹劾你们!”

  张忠贤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他走到魏渊面前,用绣春刀的刀鞘,拍了拍他的脸。

  “魏国公,时代变了。”

  “现在,长安城里,元帅的话,就是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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