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夏还是没动,只说了一句:

  “不用了。”

  陈兰贞不作声。

  良久,哆哆嗦嗦的从床褥下摸出一个破旧的纸包,一张照片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是妈妈的照片。

  黑白的,妈妈抱着一岁的她。

  照片边上还有几个字:

  “夏夏一周岁留念”。

  陆小夏捏着照片,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妈妈去世那年,她十二岁。

  她的天塌了,感觉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整日眼泪流不停,晚上哄着小冬睡了,自己一个人哭到天亮。

  妈妈走后的第三个月,陈姨就来了家里。

  舅舅舅妈一气之下,把她们姐妹俩接走。

  半年后再回到家里,妈妈的所有痕迹都被抹掉了。

  家里所有的照片都不见了,墙上的大相框,桌子上玻璃压着的小照片,都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陆修明和陈兰贞的婚纱照,和罗英志的艺术照。

  连桌子都换了。

  她和妹妹的小卧室被罗英志住了。

  家具也都换了新的。

  衣柜里妈妈的衣服都没有了。

  若不是陆修明在身边,她都以为进错了门。

  她哭着问陆修明:

  “我妈的照片呢?”

  陆修明说:

  “人都死了,留着照片干什么,多晦气,我让你陈姨烧了!”

  她大哭。

  后来一直后悔,早知道这样,当时去舅舅家之前,就应该把妈妈的照片都带走。

  再后来,便是她为奴为婢的8年。

  到19岁时被陈兰贞当作礼物送给了于文礼。

  这张周岁留念照片,便是以前在桌子上用玻璃压着的。

  小时候她每天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每天都能看到。

  陈兰贞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你妈的照片……我都收着呢。我不骗你……你送我去医院……你伺候我,我就把你妈的照片……全交给你。”

  陆小夏拿出几张纸巾,小心翼翼的把那张照片包起来,放进衣服口袋里。

  吸了吸鼻子,淡淡的说:

  “不用了。没有照片,我也永远记得我妈的模样,我永远想念她。反倒是你,活成了可怜人,以后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

  陈兰贞气急,撕心裂肺的咳着,指着她:

  “你……你……陆小夏……你跟你妈一样……你们都该死!你妈……活该她早死!”

  陆小夏目光清冷,就像挤进室内的冷风:

  “若论早,你忘了你儿子吧,罗英志若活着,今年几岁来着?”

  陈兰贞突然瞪大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陆小夏说着,转身欲退出这腌臜的小平房。

  陈兰贞挣扎着抬起头,喊她:

  “陆小夏,你让你爸来!我要见他……我不信……他不管我、他居然不管我……他良心叫狗吃了!你告诉他……我手里……还有钱,我给他钱!”

  她倒是清楚的很,知道这个阶段,也只有钱能换得陆修明来看她一眼。

  陆小夏却不打算放过她:

  “不好意思,我人微言轻。听说他现在忙着相亲,平沙制药厂三车间的朱大梅,去年死了老公,陆修明想娶人家。”

  身后传来绝望的、沙哑的哭声,断断续续,不成腔调。

  陆小夏拢了拢脖子里的大围巾,走出那间小平房。

  走之前还好心的关上了门窗。

  两周后,陈兰贞的死讯传来。

  据说陈兰贞在一周前就死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据说是平州解放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小平房的屋顶被压塌了一角。

  雪大成灾,连出行都困难。

  她愣是在小平房里停放了五天,才被陈万年送去火葬场。

  ……

  ……

  一个月后,陆修明又给女儿打电话。

  这一回,是报喜。

  陆修明的声音透着轻快:

  “小夏,我这个月初三跟你朱阿姨领结婚证,打算在川香楼办一桌酒席,你必须来啊!包个大红包,给我长长脸!”

  陆小夏不禁感叹,陆修明的空窗期越来越短了。

  上一回是三个月,这一回,才一个月。

  又见识了物种的多样性,一个敢娶,一个真敢嫁。

  本来不想去的,但她忽然想到,这个冬天,小姑陆春红不知抽什么风,时不时还要去面包房去给她添堵,有时候死皮赖脸顺走一些面包点心,有时候缠着要去她面包房工作。

  看样子是闲的很。

  而这个朱阿姨,她小时候也是有印象的。

  三车间的一个工段长,干啥事都风风火火的,铁娘子,极泼辣,敢去厂长办公室撒泼的那种。

  也许这个朱阿姨,专克陆春红呢。

  得去一趟。

  给朱阿姨上点眼药。

  给陆春红找点事干。

  ……

  ……

  腊月初三。

  川香楼。

  陆修明打了十几个电话后,陆小夏才姗姗来迟。

  酒席只有一桌,请的是双方在平沙制药厂的老同事。

  厂子效益不好,陆修明去年已经办了内退,朱大梅更是在四五年前就退休了。

  朱大梅不胖,瘦瘦高高的,年轻的时候就高,现在老了,虽然缩水了,但在一帮中老年人里依然是高的。

  她到的时候,酒席已经吃得差不多,有几个都离场了。

  陆修明气急败坏,但碍于有客人,还是勉强给了她一个笑脸:

  “就算事业再忙,也不能不把老爸放在眼里!”

  陆小夏的面包房在平州有了不小的名气,陆修明觉得很有面子,逢人就夸自己闺女。

  陆小夏笑着跟在坐的老邻居们打招呼,皮笑肉不笑的说:

  “对,生意不好做。最近忙,年底银行要清账,一个个堵着门要账,要不是我说我爸今天结婚,人家还不放我走呢。”

  全场静默。

  陆修明怒道:

  “你胡说什么!”

  “这怎么能叫胡说呢,上回你不是也见了工行的人。我觉得这种事不能瞒着朱阿姨。”

  陆小夏又笑着给朱大梅端了一杯酒:

  “没事,朱阿姨,我现在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你放心,我回头在报纸上登一个跟我爸断绝关系的启事,这样以后我生意出事,也不用我爸女债父偿,我的债我自己担。”

  朱大梅肉眼可见的面色一缓,提起了酒杯。但脸上刚才的喜气也消失不见了。

  又有两个人说有事,寒暄着走了。

  趁着陆修明出去送人,陆小夏笑意盈盈的看向朱大梅:

  “朱阿姨,你跟我爸结婚了,住哪儿呢?我家那房子,本来是我爸的,现在不知道还是不是我爸的。”

  朱大梅瞪圆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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