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青柳巷。

  顾家,书房。

  顾铭指尖在算筹上快速拨动。

  檀木小棍碰撞,发出细密的脆响。

  半个时辰后,顾铭垂目,看着摊开的《九章算经》和几张誊满算题的宣纸。

  墨迹未干,全是历届乡试的算题。

  最后一题验算完毕。

  他搁下算筹,肩背松懈地靠向椅背。

  窗外,细雪正无声地落在老桂树的枯枝上。

  秦明月见他做完算题,凑上来看了看。

  “算学应该是无碍了。”

  顾铭声音不高,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推开算经,目光扫过书案另一侧。

  那里整齐码放着策论范文、律法判例、还有厚厚一叠自拟的试帖诗稿。

  这些都是他反复锤炼过的强项,心里有底。

  赋文的话,只要不碰上刁钻冷僻的题目,保个偏上应当无虞。

  “唯一还不稳妥的,就是这两门了。”

  顾铭目光最后落在两摞书上。

  秦明月抬眼看去。

  一摞是《五礼通考》,另一摞是厚厚的经义集注。

  经义与礼法。

  这两门是他目前唯二的短板。

  短板也是相对他自己来说的,顾铭在这两个弱项上的功底,也比大部分生员要强得多。

  只不过他给自己定得目标,也不是考过乡试那么简单。

  而是至少要考进前三甲,所以各科都不能有弱势。

  好在距离秋闱还有数月光景,足够他一点点啃透、补全。

  收拾好书卷试帖,顾铭来到棋枰前,开始与秦明月对弈。

  一百五十九手后,在一番激烈的打劫中,顾铭险胜秦明月一目半。

  秦明月在旁边木板上顾铭的名字下画了一个圈,扬了扬下巴:“现在我胜了四十场,你胜了四十五场。”

  顾铭笑着握住了她的柔荑:

  “明天继续,记住我们的约定,我要是先到一百胜,嘿嘿……”

  秦明月脸色微红,眼底闪过一丝罕见的小女人羞怯。

  这三月以来,顾铭时常抽空与秦明月手谈。

  在崇文书社也时不时会与其他生员切磋。

  他现在的棋力再次进步,和秦明月对弈也在伯仲之间。

  面对其他选择棋道的生员,顾铭可以做到让先,甚至试过让一目。

  除了棋道以外,琴道更是突飞猛进。

  大部分调子已经能流畅弹出,只差最后那点圆融贯通的火候。

  柳徵说过,这样练下去,等过完年,通过乡试问题就不大了。

  “笃笃。”

  就在两人复盘之时,门被轻轻叩响。

  苏婉晴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姜枣茶进来,放在案角。

  “歇会儿吧,外面越来越冷了,夫君和妹妹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顾铭端起粗陶碗,暖意透过碗壁熨帖着手心。

  姜枣的辛香混着蜜糖的甜润,顺着热气钻入鼻腔。

  他啜饮一口,滚烫的茶汤滑入喉咙,驱散了书房里沉积的寒意。

  顾铭放下茶碗,重新铺开一张宣纸,准备继续和秦明月复盘时。

  青儿拿着一封厚厚的信进来。

  “姑爷,有信。从临川县来的。”

  顾铭心头一动,立刻接过信。

  信封是熟悉的毛边纸,字迹依旧有些潦草,但比上次工整了些,墨团也少了。

  他拆开火漆封口,厚厚一沓信纸滑出。

  “长生吾弟如晤:

  见字如面,兄于临川一切尚安,勿念。

  前番得弟手书,所陈六策,皆切中肯綮,兄如获至宝!已与县中僚属反复商议,择其可行者,竭力推行……”

  顾铭的目光在字里行间飞快移动。

  以工代赈已征调了数千灾民,疏浚河道,修筑陂塘。

  虽然艰难,但每日发放的粮米,实实在在地吊住了许多人的性命。

  林闲以县尊印信强行压服了几家囤积居奇的大户,又请府衙发下严令。

  粮价虽未大跌,但暴涨之势已被遏制,市面上终于有了些粗粮流通。

  “……然地方豪强,盘根错节,阳奉阴违者众。推行不易,阻力重重。幸得府尊大人明察,暗中支持一二,否则寸步难行……”

  “……至于防疫之事,已发动乡老、医者,于各处粥棚施药......”

  “……年关将近,遥祝弟阖家安康,学业精进。兄林闲顿首再拜。”

  顾铭放下信纸,长长吁出一口气。胸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

  朝廷终于发力了。

  虽然只是暗中支持一二,虽然临川依旧满目疮痍,虽然前路依旧漫长艰难……

  但情况,终究是在一点一点地好转。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收进书案下的抽屉里。

  推开窗,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

  远处,隐约有零星的爆竹声响传来。

  年关,越来越近了。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声、棋子的落枰声、琴弦的震颤声和炭火的噼啪声中,悄然滑过。

  ......

  夜深人静,顾铭仍在书案前,对着《五礼通考》中繁复的仪节凝神推敲。

  指尖蘸着朱砂,在书页上圈点勾画。

  ......

  午后暖阳斜照崇文书社的窗棂,顾铭伏在藏书楼角落的宽大书桌上。

  面前摊着《大崝刑统辑要》和厚厚的案例汇编,笔走如飞,在竹纸簿上记下关键律条和判例精髓。

  ......

  晨光微亮,流泉巷琴室里单调的拨弦声渐渐连缀成流畅的曲调。

  柳徵靠在墙角,浑浊的老眼偶尔睁开一条缝,又缓缓阖上。

  ......

  雨中亭台,棋枰前黑白交错。

  秦明月指尖的黑子如刀锋般犀利,顾铭的白子却总能如流水般寻隙化解。

  ......

  苏婉晴和阿音的身影总是忙碌。

  阿音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晒干的桂花拌进糯米粉里,小脸上沾了白。

  苏婉晴挽着袖子,手指灵巧地揉捏着面团,蒸笼里冒出带着甜香的白气。

  算盘珠子清脆的噼啪声,记录着家用琐碎,也见证着柴米油盐的安稳。

  凛冽的寒风一日紧过一日,吹过金宁府鳞次栉比的屋宇。

  高门大户挂起了红灯笼,街市上采买年货的人流摩肩接踵。

  喧闹的人声、商贩的叫卖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汇成了越来越浓的年节气息。

  腊月十七,立春时分。

  顾铭一家人正式启程,回天临府准备过年。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两辆青篷马车一前一后,驶离了金宁府西城烟雨柳巷的小院。

  顾铭掀起厚厚的棉布车帘一角。

  金宁府高大的城墙在漫天风雪中渐渐模糊、远去。

  秦明月裹着厚厚的银狐斗篷,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苏婉晴和阿音挤在一起互相取暖,阿音兴奋的小脸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雪景。

  车夫老金甩了个响鞭,吆喝着拉车的健马。

  “回家过年喽——!”

  风雪呼号,将他的声音卷走。

  马车在官道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向着天临府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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