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以及那人离去时带起的一丝晨间寒气。

  秦望走到顾铭的书桌前,目光落在桌角那叠抄满了《大禹谟》的纸张上。

  字迹依旧是那般飘逸灵动,只是比起昨夜,更多了几分沉稳与厚重。

  一夜未眠,竟抄了这么多。

  秦望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仿佛能感受到昨夜那人笔尖的温度与执着。

  “蠢材……”

  他再次低声呢喃,只是这一次,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鄙夷。

  ……

  致知小筑内,晨读声此起彼伏,却大多有气无力。

  王皓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趴在桌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长生兄,你……你背下了?”

  他声音嘶哑,眼中满是血丝。

  李修坐在他身旁,虽未言语,但那苍白的面色也说明一切。

  顾铭微微颔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清亮。

  “勉强记住了。”

  他没有多说。

  昨夜,他用最原始的办法,将《大禹谟》全文抄写了不下二十遍。

  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刻进了骨子里。

  天赋不如人,便用汗水来填。

  “勉强?”

  王皓哀嚎一声,将头埋进臂弯里,彻底放弃了挣扎。

  “我看了半宿,连第一段都还磕磕巴巴……”

  正哀叹间,夫子魏清远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面容清癯,目光如电。

  他一踏入课堂,原本嘈杂的致知小筑鸦雀无声。

  魏清远锐利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将他们脸上的疲态与慌乱尽收眼底。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手中的书卷往讲台上一放,发出一声轻响。

  “今日考校《大禹谟》。”

  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由左至右,逐一开始。无法通篇背诵者,自行去院中石阶处,抄书十遍。”

  话音刚落,堂下的气氛,瞬间凝固,不少学子都如丧考妣。

  第一个被点到的学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面色惨白。

  “曰……曰若稽古……稽古大禹……”

  他“日”了半天,后面的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急得满头大汗。

  “坐下!”

  魏清远冷喝一声,不带丝毫情面。

  “下一个!”

  第二个,第三个……

  接连五六人,竟无一人能将第一句完整背出。

  魏清远的面色越来越沉,整个致知小筑内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皓和李修更是将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在桌上挖个洞钻进去。

  “王皓!”

  魏清远的声音响起。

  王皓一个激灵,如同被点了死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夫……夫子……”

  他支吾了半天,也只道出三段,最终颓然地垂下头。

  “学生……学生愚钝,未能背下。”

  魏清远冷哼一声,目光中满是失望。

  “朽木不可雕也!下一个,李修!”

  李修的状况比王皓好上不少,可在文中部分,还是没接下去。

  魏清远的脸色,已然阴沉如水。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顾铭身上。

  “顾铭。”

  顾铭站起身,对着夫子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神色平静,不见丝毫紧张。

  在满堂的寂静与注视下,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而平稳。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清泉流过山石,在沉闷的课堂上格外悦耳。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惊愕地看着他。

  顾铭却恍若未觉,继续不疾不徐地背诵着。

  “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没有丝毫的卡顿,没有半点的迟疑。

  那些佶屈聱牙的古奥文字,从他口中流出,竟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他仿佛不是在背诵,而是在讲述一个源自远古的庄严故事。

  王皓和李修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忘了合上。

  他们看着那个身形挺拔的同窗,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这就是他口中的“勉强记住”?

  魏清远抚着长髯的手微微一顿,锐利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

  第一天之后,他便查阅了顾铭的资料。

  安河县的童生案首,入学考教时,书道极佳却功底薄弱,才破天荒分到了丙班。

  可如今,对方不仅能直接跟上他的教学进度,这篇连乙班学子都需费些功夫才能背下的《大禹谟》,他竟能背得如此流畅,分毫不差!

  待顾铭将最后一句的“允执厥中”背完,堂内依旧一片死寂。

  他再次躬身行礼,示意已完。

  魏清远沉默了片刻,目光始终在顾铭身上停留。

  “甚好。”

  “天资有高下,勤勉无不同。勤能补拙,此言不虚。”

  他看着顾铭,眼神中带着几分期许。

  “望你戒骄戒躁,继续保持。”

  顾铭深深一揖。“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魏清远赞赏地点点头,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严厉的神情,继续考校后面的学生。

  只是那声音里,似乎少了几分先前的火气。

  最终,一堂考校下来,丙班三十余名学子,能通篇背诵无误者,算上顾铭,仅仅三人。

  “今日考校,结果在此。”

  魏清远的声音在堂上回响。

  “尔等可知,何为勤?何为惰?”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顾铭身上定格一瞬。

  “若总以根基薄弱为由,自甘堕落,那便永远只是丙班!”

  “下学!”

  说罢,他拿起书卷,拂袖而去,留下满堂羞愧不已的学子。

  直到夫子的身影彻底消失,王皓才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抓住顾铭的胳膊。

  “长生兄!你……你简直不是人!”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不知是羡慕还是震撼。

  “你昨夜不会是一宿没睡吧?”

  顾铭被他晃得有些无奈,只能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是笨鸟先飞罢了。”

  “这若是笨鸟,那我等岂不是连蛋都算不上?”

  王皓一脸夸张地哀叹,却引得周围几人善意地笑了起来。

  李修也走了过来,对着顾铭郑重地拱了拱手。

  “长生兄之毅力,元明佩服。”

  他性子沉静,此刻说出的话,却是发自肺腑。

  然而前一刻还为顾铭感到高兴的王皓,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

  他想起夫子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哀嚎一声,声音凄厉。

  “十遍!《大禹谟》全文,要抄整整十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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