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的冬天,仿佛被长江两岸冲天的杀气所牵引,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凛冽逼人。才刚入冬不久,呼啸的北风便如同万千冤魂的哭嚎,毫无阻碍地席卷过骤然开阔的江面,带着塞外草原的干燥与刺骨寒意,狠狠扑打在南岸赤壁的赭红色崖壁之上,发出呜呜的怪响,旋即又卷起浑浊的江涛,将其摔碎在礁石与两岸密密麻麻的营寨木桩上。铅灰色、厚重如棉絮般的云层低垂,紧紧压着江面,也压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仿佛随时都会不堪重负,将这纷乱的人世彻底压垮。长江的水位因秋冬持续的少雨而明显下降,两岸裸露出大片湿滑、泥泞的滩涂,混杂着枯黄的芦苇根茎和破碎的贝壳,但江心主流依旧湍急浑浊,裹挟着泥沙,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冷漠的姿态,奔流向东,那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声,日夜不息,如同战鼓在每个人耳边擂响。

  赤壁,这座位于长江南岸,原本在地理志上并不十分起眼的、因石壁呈赭红色而得名的山崖,因其恰好处于夏口与柴桑之间、江面在此处因山势逼迫而略微收束、且江北有乌林等大片便于隐藏兵马的沼泽芦苇荡这一特殊地理位置,被深谙水战之利的周瑜一眼选中,成为了孙刘联军预设的主战场。它就像一柄突然出鞘的、锈迹斑斑却暗藏锋芒的古剑,被历史的巨手强行握住,推到了时代的风口浪尖,注定将以其名,蘸着无数将士的鲜血,浓墨重彩地烙印于青史竹简之上。

  江北,乌林一带。

  魏军庞大的水陆营寨如同一条玄色的巨龙,沿江蜿蜒铺开,连绵几近数十里,旌旗招展,蔚为壮观。水寨主要依托几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江湾修建,外围以合抱粗的巨木打入江底为桩,中间缠绕着小孩手臂粗细的铁索连环,更夹杂着一些缴获或自沉的旧船,构成了一道极其坚固且难以逾越的水上屏障。寨内,千余艘大小战船按照楼船、艨艟、斗舰、走舸等型号和功能,分区域、分队列整齐停泊,桅杆如林,帆布收拢,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突然在江边生长出来的、光秃秃的钢铁森林。船与船之间,有巡逻的快艇如同梭子般穿梭不息,传递着指令,警戒着任何可能的异常。

  陆营则背靠起伏的丘陵,面临滔滔江水,与水寨互为犄角。营寨的防御工事做得极为扎实,壕沟挖得既深且宽,底部甚至还插着削尖的竹木签子;栅栏用的是碗口粗的硬木,顶端削尖,连接处用铁钉和牛皮绳牢牢固定;哨塔林立,高出营寨许多,其上常年驻守着目光锐利、不畏风寒的哨兵,配备着号角和警锣,监视着对岸和江面的一举一动。

  尽管天气寒冷呵气成霜,整个魏军大营内部却如同一座高效运转的巨大熔炉,热火朝天,充满了临战前的紧张与躁动。来自北方的士卒们,虽然依旧不太适应南方冬季这种湿冷入骨的寒意,裹紧了略显单薄的冬衣,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瞬间消散,但他们操练的动作却一丝不苟,喊杀声震天动地,尤其是在水寨区域。在文聘的统一指挥和严厉督促下,归附的荆州水军、淮泗老兵以及新练的北地水手混合编组,顶着江风的吹刮和船只的摇晃,反复进行着各种复杂的阵型转换、火攻防御演练、以及接舷跳帮战的模拟对抗。号令声、鼓声、船桨击水声、士卒发力时的呐喊声混杂在一起,显示出一种强烈的、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昂扬斗志。

  工匠营所在的区域更是日夜喧嚣,炉火熊熊,从未熄灭过。赤红的火焰舔舐着坩埚和铁砧,映照着一张张被烟火熏得黝黑、布满汗珠却目光专注的脸庞。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动风箱的呼呼声、锯木头的刺啦声不绝于耳。他们争分夺秒地赶制着消耗量巨大的箭矢、修补着在之前小规模冲突中受损的战船、改进着床弩的机括和拍杆的杠杆结构,力求在决战前让每一件器械都处于最佳状态。空气中弥漫着焦煤、熔融金属、新刨木料以及皮革、桐油混合的复杂气味,这是一种独属于战前准备的、充满力量感与硝烟气息的味道。

  中军大帐内,尽管帐帘紧闭,数盆上好的兽炭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努力驱散着从缝隙中渗入的寒意,但帐内的气氛却比帐外更加凝重、肃杀。刘湛端坐主位,身披一件厚重的玄色貂皮大氅,更衬得他面容沉静,不怒自威,唯有偶尔开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光芒。诸葛亮、郭嘉、荀衍、文聘、周仓、徐晃等核心文武分列两侧,人人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中央那巨大的、标注得无比精细的赤壁战区沙盘之上。

  “各方探马细作回报,已反复确认,”荀衍手持一叠最新的情报汇总,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江东都督周瑜,亲率其水军主力三万,大小战船约五百艘,已于三日前顺利抵达赤壁南岸,与先前驻扎于此的刘备、刘琦所部约两万余人、两百余艘战船完成会师。目前,孙刘联军总兵力约在五万至六万之间,战船总数约七百艘。其水军主力由周瑜直接指挥,陆营则由刘备、程普等人分别统领,联军大营依赤壁山势与水寨相连,已然立稳。”他一边说,一边用细长的木杆在沙盘上赤壁南岸的位置,插上了代表联军的新旗号,那一片突然密集起来的标识,无形中带来了一种压迫感。

  “周瑜……”刘湛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铺着虎皮的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低沉的嗒嗒声,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在掂量着一块难以撼动的巨石,“江东周郎,名不虚传。姿容俊伟,雅擅音律,世人皆传其风采,然其最可畏处,在于统兵之能,临阵决机之果断。其选择赤壁为预设战场,眼光确实毒辣老到。”他的目光在沙盘上那条略微收束的江面以及南岸陡峭的山崖上游移,“此处江面相对狭窄,我军舰船数量的优势,在此地确实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难以完全展开。而其南岸有赤壁山崖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其水寨依托山势,更是稳固。看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此地,凭借地利,与我军进行一场硬碰硬的决战。”

  郭嘉搓了搓几乎要被冻僵的双手,凑到离炭盆更近的地方,感受着那灼人的热浪,嘴里却依旧不忘用他那种独特的、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调侃道:“这周郎倒是真会挑地方,依山傍水,视野开阔,若是太平年月,在此置酒高会,听听曲,看看江景,倒真是风雅无边,快活似神仙。可惜啊可惜,马上就要风云变色,好好的山水画廊,眼看就要变成血肉横飞、鬼哭狼嚎的修罗场了。”他顿了顿,转过头,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里透出一丝精明的算计,“主公,咱们之前商量好的那份‘火上浇油’、‘热情款待’的计划,是不是该端上来,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周都督当‘见面礼’了?这小子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心高气傲那是必然的,得先给他送份‘大礼’,狠狠杀杀他的威风,让他知道,这长江之上,可不是他江东儿郎独自撒野的地方。”

  诸葛亮羽扇轻摇,带起微风拂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接口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却蕴含着洞察人心的力量:“奉孝兄所言甚是,此正其时也。联军初合,将帅之间,士卒之间,皆需时间磨合。周瑜虽有大才,深得军心,然其毕竟年轻,资历尚浅,其与刘备麾下关羽、张飞等威震天下的宿将,未必能顷刻间如臂使指,心意相通。此等细微之处的滞涩,正是我可乘之机,如同美玉之微瑕。”他目光清澈地看向刘湛,“亮以为,可派遣一军,明日择机前往挑战,不为求胜,旨在试探其虚实,观其临阵反应,尤其要留意观察其孙、刘两部之间,在号令传递、战术协同、进退配合上,是否存在罅隙。此等情报,关乎后续大计。”

  刘湛微微颔首,对两位谋士的判断表示赞同,目光扫过帐下跃跃欲试的将领:“二位先生之见,正合我意。试探虚实,确有必要。谁愿往?”

  “末将愿往!”

  “末将请令!”

  周仓和徐晃几乎同时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如洪钟,震得帐内炭火都似乎摇曳了一下。周仓黑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摩拳擦掌,一副恨不得立刻跳上船杀过去的架势;徐晃则面色沉静如水,但目光中闪烁着沉稳而坚定的光芒,如同蓄势待发的磐石。

  刘湛略一思索,心中已有计较:“公明听令!”他看向徐晃,“你性子沉稳,临阵冷静,可担此试探重任。命你率艨艟五十艘,斗舰一百艘,另配走舸快艇若干,明日辰时,趁江上晨雾未散,渡江挑战!记住,此战目的在于挫敌锐气,窥探虚实,尤其是敌军主将周瑜的指挥风格,以及孙刘各部之间的配合默契程度!探明情况后,不可恋战,立即撤回!保全实力为上!”

  “末将领命!必不负主公所托!”徐晃抱拳,声音铿锵有力,眼中那冷静的光芒愈发锐利,显然已经在脑海中开始推演明日的战局。

  次日,天色未明,寅时刚过,长江之上便弥漫起浓重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晨雾,如同巨大的、湿冷的棉被,将整个江面连同两岸的山峦营寨都笼罩其中,数步之外便难辨人影,只有江水拍岸的声音,在死寂的雾中显得格外清晰而空洞。

  徐晃率领着精心挑选出的魏军船队,借着这天然帷幕的掩护,如同幽灵般悄然驶离了乌林水寨。战船破开灰色绸缎般的江水,留下道道转瞬即逝的白色尾痕,很快又被浓雾吞噬。士卒们紧握着手中的弓弩和兵刃,身披轻甲,屏息凝神,潜伏在船舷之后,只有船桨划入水中那规律的“欸乃”声,以及风帆被微弱气流拉扯发出的“噗噗”轻响,在万籁俱寂的浓雾中,被放大了无数倍,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弦。

  然而,江东水军不愧为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精锐之师,其警戒之森严,远超常人想象。徐晃的船队尚未完全靠近联军水寨的核心区域,距离寨门尚有数百步之遥,浓雾深处便陡然响起了急促如雨点般的梆子声!那声音尖锐刺耳,穿透力极强,紧接着,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也“呜呜”地吹响,瞬间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咻咻咻——!” 几乎是号角响起的同一时间,无数支拖着橘红色尾焰的火箭,如同盛夏夜空的流星火雨,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从迷雾深处攒射而出!它们并非瞄准具体的船只,而是覆盖性地落在魏军船队前方的江面上空及水域,噼啪作响地钉在漂浮的杂物上,或者直接坠入江中,发出“嗤嗤”的熄灭声。这并非为了造成实质杀伤,而是一种严厉的警告、强烈的示威,更是一种高效的照明和定位手段——火箭的光芒短暂地驱散了小范围的雾气,映照出了魏军船队朦胧的轮廓!

  随着雾气被江风和时间的流逝渐渐冲淡,视野变得稍微清晰了一些。只见联军水寨那坚固的寨门已然洞开,数十艘轻捷如飞的走舸快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率先咆哮着冲出,船头劈开波浪,直扑魏军前锋!紧随其后的,是规模与徐晃所部相当的艨艟与斗舰舰队,它们排成攻击阵型,船桨齐动,气势汹汹。在这支舰队的核心,一艘明显比其他楼船更加高大、装饰也更为醒目的旗舰上,一面绣着巨大“周”字的赤底金边将旗,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宣示着主人的身份。

  楼船宽阔的船头甲板上,一员大将按剑而立。他头戴凤翅金盔,身披烂银锁子甲,外罩一袭素白织锦战袍,江风吹拂,袍角飞扬,勾勒出其挺拔如松的身姿。此人面容俊伟,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年纪虽不过三十上下,但眉宇间那股睥睨天下的自信与统御千军的英气,却足以让任何对手为之侧目。正是江东水军都督,周瑜,周公瑾。他身侧站着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将程普,以及闻讯迅速乘小船赶来的刘备麾下大将关羽、张飞,二人立于其本部斗舰的船头,红脸关羽微眯丹凤眼,轻捋长髯;黑脸张飞则环眼圆瞪,钢针般的虬髯因战意而贲张。

  周瑜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江面上已然摆开阵势的魏军船队,嘴角勾起一丝冷峭而自信的弧度,仿佛看到的不是敌人,而是一群误入龙潭的待宰羔羊。“北军果然耐不住性子,前来送死了。也好,省得我等过江去找他们。”他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传令:韩当、周泰部,率其麾下锐卒,从左翼迂回包抄,断其侧后;黄盖老将军,率部正面迎击,以弓弩压制,步步紧逼;凌统,率快艇队,从其右翼缝隙穿插,扰其阵脚,寻机焚其辎重!今日,便叫这些习惯了在平原上驰骋的北地旱鸭子,好好见识一下,我江东儿郎在这大江之上,是何等的威风!”

  令旗应声挥舞,色彩斑斓的旗帜在桅杆顶上迅速变换,配合着节奏分明、如同雷鸣般的战鼓声,将周瑜的命令准确无误地传达至联军每一艘战舰。联军战船闻令而动,阵型变换迅捷而精准,如同一个拥有无数触手的庞大水怪,各部分工明确,协同有序,显示出极高的训练素养和长年累月磨合出的默契。

  韩当、周泰率领的船队如同一条出洞的毒蟒,灵活地斜插向魏军船队的右翼,试图分割其阵型;老将黄盖则指挥着主力船队,如同移动的城墙,正面稳步压上,船弩齐发,箭矢如同飞蝗般罩向魏军,进行火力压制;年轻气盛的凌统则率领着数十艘快艇,如同水鬼般,借助小船的优势,试图从魏军船队之间的缝隙穿插迂回,直扑其后阵,寻找放火或者制造混乱的机会。

  徐晃临危不乱,心中牢记着“试探”的使命。他面色沉静,目光如炬,迅速下达指令:“各船收缩阵型!艨艟居外,斗舰居内,走舸游弋策应!床弩对准敌军正面与左翼,自由射击,压制其弓弩!拍杆准备,防止敌船靠近跳帮!且战且退,向西北方向移动,保持与主力水寨的联系!”

  他一边指挥船队进行有层次的抵抗,一边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仔细观察着联军的指挥和配合细节。只见周瑜坐镇中央楼船,气定神闲,指令通过旗语和鼓声层层下达,清晰明确,各江东将领执行起来也是果断迅速,毫不拖泥带水。而关羽、张飞率领的刘备军船队,虽然突击时勇不可当,关羽的斗舰甚至一度突入过深,青龙偃月刀的寒光在阳光下闪耀,斩断了几支试图靠近的敌船长桨,张飞更是怒吼连连,丈八蛇矛所指,魏军士卒无不避其锋芒,但在与周瑜指挥的江东水军主力进行战术协同上,却明显能看出一丝迟滞和生疏。往往江东船队已经在根据旗号变换阵型,刘备军的船只却需要短暂的观察或者通过快艇传令才能跟上节奏,有时甚至会冲得过前,脱离了整体的攻击锋线,需要周瑜所在的楼船上再次打出特定的旗语进行提醒和协调,才能勉强拉回阵型。

  “果然……并非铁板一块,缝隙已然显现……”徐晃心中暗自记下这些细微的观察,手上指挥却毫不含糊。他尤其重点关照了试图迂回抄袭后路的凌统部,集中了数艘艨艟上的床弩,进行了一轮精准的齐射,粗大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瞬间将凌统旗舰的船帆射穿了几个大洞,逼得他不得不暂时后退,重整队形。

  江面上,战斗进入了白热化。箭矢往来如同暴雨倾盆,带着死亡的尖啸没入船板、盾牌或者人体的血肉之躯中,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或者凄厉的惨叫。拍杆投出的石块呼啸着砸入江中,激起冲天的白色水柱,偶尔命中敌船,便是木屑横飞,船体剧震。双方船只时有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和撞击声,跳帮肉搏的呐喊声、兵刃猛烈交击的铿锵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混杂着鼓声、号角声、以及江风的呼啸,构成了一曲残酷而混乱的战争交响乐,在赤壁江面上空回荡。

  这场规模不算太大、却异常激烈的前哨战,持续了约半个时辰。魏军凭借船体相对坚固、床弩射程优势以及徐晃稳健灵活的指挥,虽在局部稍处下风,损失了十余艘轻捷的走舸和两艘躲闪不及的斗舰,伤亡了数百士卒,但并未让联军占到太大的实质便宜,也成功地完成了试探任务,且战且退,安全撤回了北岸水寨。

  徐晃回营后,立刻向刘湛及众谋士将领详细禀报了交战经过,尤其重点描述了周瑜指挥若定、联军水军战术素养极高、装备精良,以及孙刘两部在协同配合上存在的那些细微却关键的生疏感。

  “周郎治军,深得兵法之妙,临阵机变,名不虚传。”刘湛听完徐晃的汇报,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但手指在沙盘边缘轻轻划过的动作,显示他内心正在飞速盘算,“然,其与刘备之联盟,果然如孔明、奉孝所料,并非毫无间隙的铁板一块。关羽、张飞皆世之虎将,勇则勇矣,然其傲上而不辱下,性情使然,未必甘于完全听从一个年轻都督的号令。周瑜欲借其勇力,却未必能如指挥自家江东部曲般如臂使指,得心应手。此战之后,周瑜心中,对刘备部属这种‘不服管教’、‘难以协同’的印象,想必又深刻了几分,那看似稳固的联盟信任基石之下,裂痕已然悄然滋生。”

  郭嘉嘿嘿一笑,习惯性地又想摸酒葫芦,发现没带在身边,只好搓了搓手指,脸上露出那种狐狸般的狡黠笑容:“这就对了嘛,痒要自己抓,架要别人打。咱们给他看到的这点‘不和谐’,就是埋下的第一根刺。光这样还不够,得让这根刺扎得更深点,再给他们吹点风,撒点胡椒面,让这伤口又痒又痛,还忍不住想去挠。”他看向刘湛,眼中闪烁着搞事情的光芒,“主公,时机正好,可以按计划,让咱们那些‘迷路’的箭书和那几个‘酒后失言’、‘一心念着旧主’的降卒兄弟,轮番上场表演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赤壁前线,开始出现一系列精心策划的“意外”和“巧合”。

  有时,在夜深人静或者江雾弥漫的清晨,会有几支绑着帛书的、制作粗糙的箭矢,仿佛失了准头一般,“意外”地射入刘备军防区的营垒或者巡逻船附近。帛书上的字迹潦草,内容语焉不详,措辞闪烁,既像是密信,又像是随手记录,但其中总是隐约提及“吴侯密约”、“保全富贵”、“刘备前程需自重”等极其敏感、容易引人遐想的字眼,落款处则往往模糊不清,或者只有一个含义不明的符号。

  又有那么一两次,魏军巡逻队似乎“疏忽大意”,故意让几名不久前被俘的、原属于蔡瑁麾下的荆州降卒,趁乱“成功逃脱”,泅水或乘小筏“逃回”了南岸联军控制区。这些降卒在被联军盘问时,有的表现得惊魂未定,语无伦次;有的则装作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但总会在“不经意间”,或者在被反复追问的“压力”下,“透露”出一些零碎的信息:比如北军高层中有人对刘备的“英雄气概”表示“欣赏”,认为其是“被迫与刘琦捆绑”;又或者“忧心忡忡”地提到,听说江东方面“首鼠两端”,与北军书信往来频繁,似乎有意拿刘备军的人头作为谈判筹码……这些信息真伪难辨,互相之间甚至可能略有矛盾,但其核心目的,始终围绕着挑拨孙刘关系,加深双方的猜忌。

  这些手段看似拙劣,经不起仔细推敲,但在大战前夕那种高度紧张、人人自危的氛围下,却往往比任何阳谋都更为有效。它们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油锅里的冷水,瞬间在联军内部,尤其是在中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卒之间,激起了阵阵难以平息的涟漪和议论。各种版本的流言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私下传播、发酵,人心浮动,看向昔日盟友的目光中,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审视和戒备。

  刘备对此高度警惕,又惊又怒。刘备多次亲自出面,召集部下将校,言辞恳切,甚至指天誓日,表明自己与江东联合抗魏的决心绝无动摇,绝不会行那苟且之事,极力安抚内部情绪,稳定军心。简雍则加强了对军纪的整肃,严厉查处传播流言者,并试图与周瑜、鲁肃进行更紧密的沟通,以消除误会。

  周瑜和鲁肃方面,则展现出了更高的政治智慧和全局观。周瑜表面上对此类流言蜚语不动声色,甚至在公开场合依旧对刘备以礼相待,商议军机时也充分听取关羽、张飞的意见。但暗地里,约束江东部下与刘备军士卒私下交往、禁止议论此类话题的命令,下达得更加严格和频繁;联军大营中,原本为了方便协同而设置的共同岗哨和巡逻区域,也似乎被有意无意地重新划分,界限变得更加分明。鲁肃则多次往返于周瑜大营和刘备驻地,竭力斡旋,反复强调唇亡齿寒的道理,试图弥合那看不见的裂痕。

  双方高层尽管在周瑜的理智和鲁肃的努力下,依旧维持着共同抗敌的大局框架,合作并未破裂,但在底层,那种微妙的隔阂、相互的提防与难以言说的猜忌,却如同潮湿江风中滋生的霉菌,难以遏制地蔓延开来,无形中削弱了联盟的整体力量。这无形的心理战场,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真刀真枪的江上搏杀。

  战云,在赤壁上空愈积愈厚,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对峙与力量的积蓄,更弥漫着一种无处不在的心理博弈与无形的硝烟。

  北岸魏军大营,望楼之上。刘湛迎着凛冽的、带着浓郁水汽和寒意的江风,玄色大氅被吹得向后猎猎飞扬。他遥望对岸那依山势连绵、灯火闪烁的联军大营,对紧随其后的诸葛亮和郭嘉沉声道:“奉孝的火上浇油,孔明的洞察入微,皆已见效。这联盟内部的火苗,已然被我们点燃,剩下的,就是看它如何自己燃烧了。试探与离间,只是前奏。接下来,该考虑如何在这赤壁江上,为他们精心准备一场真正的、足以铭记史册的‘盛宴’了。”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诸葛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凝重,“孔明,你连日观测天象,近日这江上风向,究竟如何?可有变化之兆?”

  诸葛亮仰首望天,但见铅灰色的云层依旧厚重,流动缓慢,北风稳定而持续地从背后吹来,带着干燥寒冷的气息,吹动他额前的发丝和手中的鹅毛羽扇。他凝神观察了许久,眉头微蹙,沉吟片刻,方缓声道:“主公,亮连日观察,近期确仍以北风、西北风为主,风向稳定,利于敌军防御我之火攻,亦使我军顺流而下之势受阻。然,”他话锋一转,羽扇指向江面与天空交汇之处,“天地之气,阴阳交感,变幻莫测,尤其在这浩荡长江之上,水汽充沛,地气升腾,与高空寒流交汇,偶有突变,亦属常理。据亮所观云迹、水纹及飞鸟动向,隐约感觉,数日之后,或许……或有转机。我军需做万全准备,既要严防敌军利用风势发动火攻,亦要时刻警惕,若能得天时之助,抓住那转瞬即逝之机……”

  他没有把话完全说透,但刘湛和郭嘉都瞬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水火无情,乃战争之大杀器。若能巧妙地借助风势,尤其是对于处于下游的联军而言,若能盼得一场罕见的东风,那么火攻之威,足以焚天煮海,逆转战局!而这,也正是历史上赤壁之战的关键所在!

  “文聘!”刘湛目光一凛,立刻下达指令,声音斩钉截铁,“水军各部,即刻起,防火演练强度加倍!所有战船,必须备足沙土、水囊、湿毡!船帆、缆绳、木质船舷等关键部位,给我想办法涂抹湿泥,或者覆盖浸水的生牛皮!多备轻捷快艇,组成专门的防火巡逻与应急灭火队,日夜不停,巡视水寨内外!若有疏漏,唯你是问!”

  “诺!聘即刻去办,绝不敢有误!”文聘抱拳,神色凝重地领命而去。

  “周仓、徐晃!”刘湛目光转向陆师将领。 “末将在!”两人踏前一步。 “陆营各部,加强戒备等级!多设鹿角、拒马、陷坑,夜间巡逻队加倍!尤其是靠近江边的营垒,要严防敌军小股部队趁雾或夜暗偷袭,焚烧我粮草辎重!” “得令!”周仓、徐晃轰然应诺。

  南北两岸,数十万大军,在这寒意彻骨的冬日,围绕着赤壁这片注定将要被热血与火焰染红的江域,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紧张的准备与博弈。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了的、下一刻就要断裂的弓弦,肃杀之气弥漫四野,连江中的鱼虾仿佛都感受到了这恐怖的氛围,潜藏到了深水之中。

  江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卷起冰冷的浪花,反复拍打着岸边的岩石,那声音幽怨而绵长,仿佛无数即将消散的魂灵,在为自己的命运,也为这片古老土地的命运,提前发出低沉而悲切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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