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他的怀抱过于温暖,清浓很快就睡着了。

  穆承策将她放平在床上后深深地望了好久,想要将她每一个表情都记在心中。

  哪怕是睡着了。

  许久后,他站起身走到屏风边,细细摩挲屏风上的字迹。

  他生于锦绣,长于荣华。

  幼年时母后重病,父皇无暇顾及他。年少时又逢国祸家丧。

  前世他变得偏执,阴暗。

  但这一切从来都不是浓浓的错。

  不该由她来承受他的不幸。

  “从前我不懂如何爱一个人,想做的只是拼尽一切将你留在身边。”

  “我只是……只是不想你如父皇母后、几位兄长、四姐姐、姑母、皇嫂、景儿麟儿、太傅那样,一个接一个地弃我而去。”

  眼泪滚落在血红的字迹上,晕开一片,他指尖颤抖着,不能自控。

  前世清浓送回边疆三十六封平安信。

  他从盼着,等着,到心如止水地打开。

  穆承策竟从未发觉,即便是有些歪斜的字,也像极了他的笔迹。

  “这个殺字!怕是如今握刀枪多年的我自己,都写不出这么像的。”

  穆承策心中悔恨难以压制,跪在屏风边,任由断木的残端碎刺扎破了他的掌心。

  星星点点的鲜血滴在字迹上,泛着不正常的深红色。

  他年少时曾名满京城。

  世人皆赞承安王惊才绝艳,诗书冠绝天下。

  他缓缓闭上眼,眼眸止不住地颤抖,痛彻心扉,“我枉负盛名,浓浓……我枉为人夫!”

  心如刀绞。

  大颗的泪珠滑落,晕开了屏风上的血迹。

  一朵朵。

  如盛放的海棠。

  他嗬嗬地大口喘着气,痛苦又压抑的悲鸣喘息传出房门。

  屋外暴雨如泻。

  穆揽月不肯离开,她想起承玺说过十二年前,承策送过和亲队伍后就失踪了。

  两年间只有一封平安信。

  若非王府的人还在帮着肃清朝政,众人都以为承安王已战死。

  直到两年后,漠北单方面撕毁和平条约,承策又回来回来。

  他那时的模样,比两年前更差。

  穆揽月没能亲眼见到,否则她决计是不会让他上战场的。

  承玺镇不住承策,也就只能由他去了。

  连带着她临走前归还的将军府虎符,一并给了承策。

  失踪的两年,他去做了什么?

  穆揽月想起五年前她第一次听到承策说起浓浓时的眸子,他眼中的爱意半点藏不住。

  或许他们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经历。

  否则,谁的爱意会如他这样。

  只是……他上战场的那一年,浓浓也才五岁。

  这都是什么混账事儿啊!

  穆揽月轻叹了口气,摇摇头,“本宫要去一趟南山寺,守好这里。”

  说完便冒雨离开了桃夭居。

  墨黪望见天边的白光,冷声道,“玄甲军听令,死守郡主府!”

  这两日王爷都未上朝,驿馆早有异动,暗卫拦下来的探子不计其数。

  断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陈嬷嬷,青黛守在门口,面色冷然。

  屋内声响很快消失,半点动静都没有。

  桃夭居内无人入眠,陈嬷嬷叹息道,“青黛,王爷身上有伤,恐怕……哎……”

  她轻推开房门,只见王爷仰坐在床边脚踏上,面色潮红。

  穆承策没有动,余光看到了她们,死气沉沉地吩咐道,“青黛,让人将屏风搬走,密送王府。”

  “轻一点!”

  青黛应下,偷偷打量床上,此时床幔已经放下,看不到郡主的模样,想来应该是睡着了。

  青黛点头出门喊人。

  穆承策没有抬眸,就这么躺着,喃喃地说,“嬷嬷,本王想要酒。”

  陈嬷嬷心中动容,也不劝说,点头出去。

  为贺郡主大喜,府上备了女儿红。

  没一会儿洵墨,鹊羽就搬来了十几坛女儿红。

  默默地放在门口。

  想劝说的嘴怎么都张不开,王爷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冰冷无力的声音带着暗哑从屋内传出,“你们都走吧,本王想一个人待着。”

  几人只得用油布包好屏风,轻手轻脚地往外抬。

  墨黪走到房门边,手上的渊虹被人从身后拔出剑鞘。

  “王爷……”

  穆承策挥挥手,“出去吧……都出去!”

  所有人无奈,只得退到桃夭居外守着。

  穆承策提剑走到酒坛边,随意拎了一坛女儿红扔入雨中,接着便提剑飞身跳入院中。

  高悬空中的酒坛稳稳落入他手中。

  穆承策仰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他肆意举起酒坛自头顶浇下。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腥辣的酒水灌进喉中,有不少自颈间滑入,落在心口,腌得伤处灼痛难耐。

  他心中畅快,随手扔了酒坛,提剑而起。

  剑锋高指苍穹,冷光霍霍。

  雨水打在寒剑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霎时间剑锋破开长空,带起阵阵嗡鸣。

  他肆意舞者,不拘招式,但凭心意。

  舞到畅快时便是一声长叹,“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随后便用渊虹挑起一坛女儿红扔向空中。

  寒剑划过,酒坛在头顶上应声裂开。

  兜头浇了一身酒香。

  “畅快!”

  他放肆地挥舞着,似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直至地上十几坛女儿红碎了一地残渣。

  他喘着气,歪歪斜斜地撑着渊虹,脚下有些许不稳。

  手心的血珠自剑柄滚下,顺着剑锋,滚入一地酒香。

  “他朝若是同淋雪,也算此生共白头。”

  像是散尽全身的力气,穆承策跪倒在一地残片上。

  “可叹我这幅惨败的身子,竟想死也不能。”

  前世亦是如此。

  这世间除了浓浓,无人能胜他、伤他。

  可他这条残命是她痛极一生所换。

  他甚至……舍不得自残。

  穆承策就着这个姿势久久未动,他细细地回忆着前世后来发生的事。

  若他不曾执意屠颜氏满门,浓浓与他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可颜氏那些人绝非普通老弱妇孺。

  都是刺客假扮的。

  叛国者,当诛!

  浓浓当时气疯了,且又与他离心,自是不肯听他解释。

  他眸光微动,许久之后坚定地望着漆黑的天,冷声说道,“现在不同了,本王机关算尽只为求她一颗心,皇天在上,亦该垂怜!”

  “这是本王该得的!这一生除非是浓浓,否则绝不会有任何人能让我们分开!”

  “本王欠浓浓的,自会用命来偿!”

  他攥紧拳头,目光如雪山之巅死守领土的狼王。

  坚定,决绝。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穆承策坚定道,“那本王便是法!”

  他捏着剑柄猛地用力扔出,渊虹划破晨曦的第一缕天光,直插进廊檐上天官赐福横匾正中。

  晨光熹微。

  雨过天青。

  他抬眸望过去,高声喝道,“天要亡她,本王便逆天改命!”

  “口诛笔伐也好,万劫不复也罢。”

  “本王偏要做这颠覆天地的乱臣贼子!”

  穆承策狠狠地望着天空,寒毒凶残,上一世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等他知晓一切时浓浓已经无药可解,他迫于无奈只得种下情蛊,但浓浓也只撑到22岁。

  可也是因此,情蛊反噬心脉,浓浓亦未曾完全对他动情。

  远处传来禅杖杵的的沉闷声响,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穆施主,十载未见,别来无恙否?”

  院门大开,门外的人纷纷退到两侧。

  穆承策闻声转头,一眼望见了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

  一身袈裟慈眉善目的老者伫立在桃夭居门口。

  此人正是南山寺主持,玄机方丈。

  穆承策没有站起身,虔诚颔首,“大师可否再救浓浓一回,本王可付出任何代价。”

  清浓仿佛又经历了一遍前世之事,但却是逆行寿数。

  从前世离世前,到上回是他屠了颜氏满门,再后面是大婚前,方才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如果再往前便是幼时,如果走完了一生,她会发生什么?

  他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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