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昭忠祠回来的那个下午,林家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沉默中。

  悲痛仿佛被那场仓促的仪式和林怀安的誓言凝固了,化作了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坚硬的东西,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堂屋里,林翰章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摩挲着那块带血的佩玉,久久不语。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崇文,崇礼。”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坚定,“昭忠祠那个地方……太远,也太冷了。

  一个牌位挤在成千上万个牌位中间,连个烧纸上香的地方都没有。

  崇武……不能就这么孤零零地待在那里。”

  林崇文抬起头:

  “爹的意思是……”

  “我要给崇武立个衣冠冢。”

  林翰章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上,“用他留在家里的这身衣服,还有这块玉……给他在这世上,留个能让我们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的地方。”

  林崇礼红着眼圈道:

  “爹说得对!

  三弟不能就那么放在那个冷冰冰的祠堂里!

  咱们在西山找块好地方,给三弟立个坟!”

  “不是坟。”

  林翰章摇了摇头,“是衣冠冢。

  他的身子……留在了古北口,和他那些弟兄们在一起。

  我们不能、也不该把他硬挪回来。

  但他的魂,得有个家人能祭奠的地方。”

  他顿了顿,继续道:

  “我想了,就在香山万安公墓吧。

  那儿清静,风水也好。

  离家不算太远,以后清明重阳,我们也方便去看他。”

  林崇文点点头:

  “万安公墓是新式公墓,管理也规矩。我这就去联系。”

  “不用。”

  林翰章摆了摆手,“这事儿,我亲自去办。

  你们……在家里,好好陪陪静婉她们。

  怀安,你跟我去。”

  林怀安一怔,随即用力点头:

  “是,爷爷。”

  万安公墓位于西山脚下,是民国后北平新建的几处公共墓地之一。

  公墓依山而建,松柏苍翠,环境确实清幽。

  只是此刻在林家祖孙眼中,这片清幽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寂。

  管理公墓的是一个姓曾的经理,四十来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绸衫,戴着副圆眼镜,看起来颇有几分精明相。

  听完林翰章的来意,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哎呀,林老先生,这个……恐怕不太方便啊。”

  曾经理搓着手,眼神飘忽,“您老是体面人,本该行个方便。

  可是……您家这位,是阵亡的将士,这……这属于‘凶死’,而且是战场上……这个……血光之灾太重了。”

  林翰章的脸色沉了下来:

  “曾经理这是什么意思?

  我儿子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凶死’?

  成了‘不祥’?”

  “哎哟,林老先生您别动气,别动气。”

  曾经理连忙赔笑,但笑容里全是敷衍,“不是我这么说,是……是这行的规矩就是这样。

  您想想,咱这公墓里埋的,都是寿终正寝的体面人。

  这突然进来一位战场上没的……别的主顾知道了,会觉得不吉利,嫌晦气啊!

  这不是影响我们公墓的生意嘛!”

  “你……”

  林怀安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拳头都捏紧了,却被林翰章一个眼神制止。

  林翰章盯着曾经理,缓缓道:

  “照你这么说,所有为国战死的将士,都是‘不祥’,都是‘晦气’,连块安身的地方都不配有了?”

  “这……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嘛……”

  曾经理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林老先生,您也是明白人。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

  我们开门做买卖的,也得考虑其他主顾的想法不是?

  再说了……”

  他压低了声音,神色暧昧地道,“上头最近不是有风声嘛,要‘敦睦邦交’,这种事情……还是低调些好,低调些好啊。”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了林翰章的心里。

  老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爷爷!”

  林怀安连忙扶住他。

  “我没事。”

  林翰章摆了摆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曾经理,一字一顿地道:

  “曾经理的意思,老夫明白了。

  在你眼里,我那为国战死的儿子,还不如你这公墓的生意来得重要。

  好,很好。”

  他转身就走,步伐竟然有些踉跄。

  “哎,林老先生,您别生气啊,这实在是……”

  曾经理在后面假惺惺地喊道,但脚步却没有挪动半分。

  走出公墓管理处那间小屋,午后炙热的阳光兜头照下,林翰章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扶着门边的柱子,望着眼前这片修葺整齐、却冷冰冰毫无人情味的墓园,喉咙里发出一声仿佛野兽受伤般的低吼。

  “爷爷……”

  林怀安扶着他,感受到老人身体的颤抖,心中的怒火和悲凉也如潮水般涌上。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回到家中,林翰章一言不发,只是坐在堂屋里,望着儿子的灵位发呆。

  那种沉默,比任何咆哮怒骂都更让人心惊。

  林崇文和林崇礼听完林怀安低声讲述的经过,气得浑身发抖。

  林崇礼当场就要冲出去找那个曾经理理论,被林崇文死死拉住。

  “你去有什么用?打他一顿?人家说的是‘生意’,是‘规矩’!”

  林崇文的声音也在发抖,“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了!”

  “那就这么算了?”

  林崇礼眼睛通红。

  “不能算。”

  一直沉默的林翰章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崇文,你去找赵保长。

  他是地头蛇,人面广,或许……有办法。”

  赵保长是海淀镇的保长,与林家有些交情。

  听完林崇文的请托,这位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中年汉子也皱起了眉头。

  “万安公墓那个曾老西儿(山西人的戏称)啊……是个只认钱、胆子又小的主。”赵保长抽着旱烟,摇了摇头,“不过林老先生开口了,这个忙,我得帮。这不光是你们林家的事,这是……唉。”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也露出了几分不忍和不忿。

  赵保长的面子加上林家愿意出比市价高出三成的价钱,晚上,那位曾经理的口风终于松动了。

  “不是我不给赵保长和林老先生面子。”

  曾经理的脸上堆着假笑,“实在是……规矩不能坏。

  不过呢……既然林老先生爱子心切,我也不能不近人情。

  这样吧,公墓西北角那边,靠近山墙的地方,还有几块空穴。

  就是地势偏了点,也不算什么好风水,平时没什么人去……林老先生要是不嫌弃,可以在那边选一块。”

  他的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白:

  要埋,可以,但只能埋在最偏僻、最不起眼的边角旮旯。

  林崇文的脸色很难看,但林翰章听完赵保长的转述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偏就偏吧。崇武生前就不是个爱热闹的人。

  清静点好。

  麻烦赵保长再跑一趟,就说……我们答应了。

  明天,我带着怀安,亲自去选穴位。”

  第二天一早,林翰章带着林怀安,在赵保长的陪同下,再次来到了万安公墓。这次,曾经理的态度客气了不少,亲自领着他们往公墓西北角走去。

  果然是极偏僻的地方。

  墓道狭窄,两旁的松柏也长得稀疏,缺乏修剪。

  地势有些低洼,夏日的阳光被旁边的高墙和山体挡住了大半,显得有些阴湿。几处可供选择的空穴,就散落在这片荒僻之地。

  曾经理指着其中几处,介绍着方位、价格,语气中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感。

  林翰章没有说话,只是拄着拐杖,慢慢地在这几处空穴间走动,目光沉静地打量着。

  林怀安跟在爷爷身后,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愤。

  三叔英魂在天,却要在这等荒僻之地栖身!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忽然被不远处一处墓地吸引了过去。

  那墓地同样不大,也不算豪华,但打扫得很干净。

  墓碑是简单的花岗岩,上面刻着字。

  让林怀安心头一震的,是墓碑前竟然放着一束已经有些萎蔫的野花,看样子放了不过一两天。

  在这样一个偏僻、被人嫌弃的角落,竟然还有人来祭奠?

  他忍不住走近了几步,看清了墓碑上的字:

  “先考李公守常之墓”

  “先妣李母赵氏之墓”

  李守常?

  这个名字……林怀安觉得有些耳熟。

  他正在回想,身后传来赵保长压低的声音:

  “这是……李大钊先生和他夫人的合葬墓。”

  李大钊!

  那位被张作霖杀害于北京的北大教授,GC党的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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