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被黑铁包裹的战靴重重踏下,踩碎了湿滑的岩盘。

  碎石崩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队伍停滞了。

  阻挡在莫塔里安面前的,不再是凡人认知中的雾气。

  那是一道悬挂在天穹与山脊之间、呈现出病态黄绿色的液压高墙。

  这是巴巴鲁斯大气循环的最顶层,生命绝对禁区。

  这里的空气不再流通,它们粘稠得如同从尸体中提炼出的尸油,每一立方气体中都饱和着足以让基因链瞬间崩解的神经毒素与强酸。

  风也死了,凝固在半空,像是一块等待吞噬血肉的巨型琥珀。

  身后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疲劳声。

  那是维生装置的过滤泵在超负荷运转时发出的濒死哀鸣。

  莫塔里安并没有立刻回身。

  他的听觉极其敏锐,捕捉到了身后那些沉重、破损且带着严重湿罗音的喘息。

  那是他的“死亡守卫”。

  这支追随他从低地泥沼一路杀穿至云端的钢铁军团,此刻已经抵达了生理机能的极限。

  护甲的接缝处正在冒出刺鼻的白烟,那是酸液在蚀刻装甲板。过滤格栅已经被腐蚀成了焦炭般的黑色。

  “呃……咳咳……”

  一声压抑不住的呕吐声打破了死寂。

  卡拉斯·提丰,这支军队中最强壮的战士,此刻正单膝跪地。

  他那只覆甲的大手死死扣住身旁一块岩石,指尖几乎嵌入了石头内部。

  污浊的黑色血水顺着他面罩下方的排气阀滴落,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烧穿了地面。

  他的肺叶正在变成一滩烂泥,他的肌肉正在强酸的作用下溶解。

  “别……别停……”

  提丰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他试图凭借那股甚至超越了生理极限的意志强行站起,但他那一双粗壮的大腿正在剧烈痉挛,像灌注了铅块般死沉,根本无法支撑那具庞大的躯体。

  “够了。”

  莫塔里安开口了。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轻易切开了风暴的咆哮,带着某种不可违抗的冷硬铁律。

  一只苍白、覆甲的大手按在了提丰颤抖的肩甲上。

  巨大的力量传来,将这名倔强的副官硬生生按回了地面。

  “再向前一步,你们的结局只有毫无意义的溶尸。”

  莫塔里安看着自己的副官,透过那层浑浊的护目镜,他看到了提丰眼底正在溃散的焦距。

  “这不是战斗,提丰。这是送死。”

  “可是……大人……”

  “我是这个世界的死亡之主。”

  莫塔里安收回手,转身面对那条通往云端魔窟的最后一段绝路。

  那双燃烧着幽绿鬼火的瞳孔深处,倒映着山顶那座若隐若现的黑石要塞。

  那座堡垒像是一只盘踞在世界顶端的恶毒蜘蛛,而那个自称为“父亲”的异形军阀纳克雷,就在那张毒网的中心等待着他。

  这是独属于他的猎杀。

  这是必须由他亲手画下的句号。

  “在这里驻守。”

  莫塔里安五指骤然收紧,指节与“寂静”巨镰的长柄摩擦出刺耳的嘎吱声。

  这把染满异形之血的收割者,是他此刻唯一的信徒。

  “等我提着它的头颅回来。”

  他迈步。

  没有任何犹豫,那道灰色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撞入了那片足以融化钢铁的剧毒帷幕。

  就在这一秒。

  这一成不变、终年被绝望笼罩的灰色苍穹,裂开了。

  没有雷霆的轰鸣,没有风暴的前奏。

  厚重得连战术核弹都无法吹散的积雨毒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外层空间粗暴地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创口。

  一道纯净、霸道、令人目盲的金色光柱,从那道创口中轰然垂落。

  这光芒太过强烈,太过纯粹。

  它不仅仅是照亮了黑暗,它是在强行驱逐、净化这片土地上的污秽。

  光柱所触及之处,毒气被瞬间蒸发,腐蚀的大地被烧灼出一片绝对真空的洁净领域。

  莫塔里安本能地眯起双眼。

  这股光让他感到生理上的不适。

  它让他想起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异形领主,想起了那种俯视蝼蚁时的傲慢,那种令人作呕的神性光辉。

  一艘闪耀着金辉的飞船悬停在半空,引擎无声。

  一个巨人踏着光芒走了下来。

  那个存在的完美程度,超越了莫塔里安对“生物”二字的所有理解。

  他身披精工锻造的金色动力战甲,每一寸甲片上都流淌着肉眼可见的灵能辉光。

  他身后猩红的披风在无风的真空中猎猎作响,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

  没有呼吸面罩。

  没有维生装置。

  在这个连岩石都会流泪、空气都能杀人的剧毒炼狱,这个男人却像是在泰拉皇宫的后花园中闲庭信步,从容地呼吸着那对于凡人而言并不存在的清新空气。

  莫塔里安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手中的镰刀微微抬起,锋刃指向天空。

  那是顶级捕食者面对威胁时的本能反应。

  “你是谁?”

  “我是你的父亲。”

  那个金色的巨人开口了。

  声音并没有通过空气介质传播,而是直接在莫塔里安的颅骨深处共鸣,震动着他的听小骨,撼动着他的灵魂。

  “我是人类的帝皇。我来带你回家,我的子嗣。”

  “家?”

  莫塔里安嘴角扯开一丝干涩且充满讽刺的冷笑。

  他抬起被毒气灼烧得斑驳的手指,指了指山脚下那些在泥沼中挣扎求生的人类,又指了指山巅那座散发着恶臭的死灵高塔。

  “这里就是我的家。而我现在正忙着给它做大扫除。”

  “你来晚了,陌生人。如果你是来提供火力的,那就拔出你的剑。如果你是来发号施令的……”

  莫塔里安手中的“寂静”猛然前指,锋利的镰尖锁定了那个金色的神祇。

  “……那就滚出我的星球。”

  帝皇并没有动怒。

  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注视着莫塔里安,里面没有久别重逢的慈爱,只有一种评估工具性能般的绝对理智与冷漠。

  “你赢不了它。”

  帝皇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条物理公理。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山顶的要塞。

  “纳克雷的力量源自亚空间。而这里的大气毒性,已经超过了你这具尚未完全成长躯体的生理极限。”

  “你会死在半路上。”

  “我不会。”

  莫塔里安眼中的鬼火疯狂跳动,那是名为偏执的燃料在燃烧。

  “我从出生起就在呼吸毒气。毒药杀不死我,只会让我更强。”

  “是吗?”

  帝皇笑了。

  那是一个充满了挑战意味的笑容,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

  “那就让我们做一个交易。”

  “如果你能独自一人爬上那座山峰,斩下那个异形领主的头颅。”

  “我就承认你的力量,承认你对这个世界的统治权,甚至整个帝国都会听从你的号令。”

  “但如果你失败了……”

  帝皇的声音骤然转冷,那是皇者对臣民下达的最终判决。

  “如果你倒在半路上,如果你无法完成你的复仇。”

  “那么,你就要向我宣誓效忠。你要带领你的军团,加入我的大远征,成为我手中的利刃。”

  莫塔里安沉默了。

  他死死盯着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那是他一生的梦魇,也是他必须跨越的终点线。

  他知道这很危险。他的肺已经在隐隐作痛,皮肤表面传来了针刺般的反馈。

  但他更无法忍受这种被轻视的屈辱。

  他是死亡之主,他绝不接受自己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弱者。

  “成交。”

  莫塔里安猛然转身,将那个金色的背影甩在身后,大步踏上那条通往地狱之巅的盘山死路。

  他没有回头。

  每一步,都像是在赤脚行走于刀山火海。

  随着海拔的疯狂攀升,毒气的浓度开始呈指数级暴涨。

  周围的世界已经失去了色彩,只剩下令人绝望的浑浊黄绿。

  这种毒气甚至带有某种诡异的粘性,它们附着在莫塔里安的盔甲上,像活物一样蠕动、渗透。

  “警报:过滤系统失效。”

  “警报:结构完整性下降。”

  防护服的警报声尖锐刺耳,仅仅响了三秒,电路板便被酸雾腐蚀短路,彻底变成了哑巴。

  呼吸阀堵塞了。那些由特殊藻类构成的过滤网已经化为了一滩黑水。

  莫塔里安一把扯掉脸上那已经报废的面罩,将其狠狠摔碎在岩石上。

  他敞开胸膛,毫无防护地将那黄绿色的剧毒浓汤吸入肺叶。

  “咳——!”

  一口黑色的淤血喷在脚边的岩石上,瞬间沸腾、蒸发,留下一块焦黑的蚀刻痕迹。

  剧痛。

  那是肺泡在融化,气管在溃烂。

  苍白的皮肤开始大面积剥落,暴露出下方鲜红跳动的肌肉纤维。

  哪怕是原体那强悍至极的自愈能力,在此刻也赶不上毒气破坏的速度。

  莫塔里安感觉自己的每一寸血管里都流淌着岩浆。

  但他没有停。

  他拖着那柄仿佛重达千钧的镰刀,一步,一步,向着那扇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大门挪动。

  近了。

  他看见了。

  纳克雷,那个臃肿、腐烂、散发着亚空间恶臭的异形领主,正站在城堡的玄关处。

  它并没有躲藏。

  这头怪物穿着一身由无数受害者人皮缝制的长袍,手中握着那根涌动着瘟疫法力的权杖。

  它用一种戏谑、残忍的眼神俯视着这个在地上爬行的养子,就像看着一只自投罗网的老鼠。

  “我可怜的小莫塔里安……”

  纳克雷的声音像是毒蛇吐信般的嘶鸣,带着某种精神污染的魔力,直接钻入莫塔里安的大脑。

  “你终于……回家了……”

  “死……”

  莫塔里安咬碎了牙齿,试图举起镰刀。

  但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剧烈颤抖。

  视线开始模糊,世界在天旋地转。

  毒气已经突破了原体体质的最后防线,侵入了他的中枢神经,正在溶解他的大脑皮层。

  距离仇人只有十米。

  但这十米,却成了永恒无法跨越的天堑。

  “扑通。”

  莫塔里安的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膝盖砸在充满剧毒的泥泞中,激起一片酸液。

  他不甘心。

  他将镰刀拄在地上,试图借力再次站起,但身体已经彻底切断了与意志的连接。

  “没用的。”

  纳克雷发出了刺耳的嘲笑,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权杖,绿色的巫术闪电在杖头凝聚。

  “你只是个失败的实验品,现在,接受你的惩罚。”

  就在这一刻。

  一道金光撕裂了视野。

  莫塔里安感觉眼前一花。

  那个金色的巨人,那个和他立下赌约的陌生人,不知何时已经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站在了他的身前。

  没有防护服,没有面具。

  帝皇只是随意地挥动了一下手中那把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长剑。

  “轰——!”

  没有激烈的灵能对撞,没有漫长的生死搏杀。

  纳克雷,那个统治了巴巴鲁斯数千年、被视为不可战胜梦魇的高阶领主,那个莫塔里安发誓要用一生去猎杀的仇人。

  在这一剑之下,连同它的权杖、它的灵能护盾、它的肉体,瞬间化作了漫天飞舞的尘埃。

  秒杀。

  绝对维度上的碾压。

  帝皇收剑入鞘,缓缓转身,低头俯视着跪在尘埃中的莫塔里安。

  那眼神依旧平静如水,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

  “你输了。”

  帝皇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莫塔里安趴在地上,呆滞地看着那堆正在随风飘散的灰烬,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金色身影。

  他的肺在燃烧,但心脏处传来的剧痛比肉体更甚万倍。

  他的复仇被剥夺了。

  他的荣耀被粉碎了。

  他没有杀死那个怪物,反而是被另一个更强大、更恐怖的“怪物”像施舍乞丐一样救了。

  这种感觉,比死亡更让他窒息。

  莫塔里安颤抖着,在剧毒的泥泞中,缓缓低下了他那颗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头颅。

  “……是。”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无尽的苦涩与怨恨。

  “我……效忠。”

  就在那一刻。

  巴巴鲁斯的自由斗士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第十四军团的基因原体,是帝皇手中的——死亡之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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