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会议开幕式在吉大礼堂隆重举行。

  司齐坐在靠前的位置,旁边是精神矍铄的金绛老先生。

  他听着台上领导、学者们热情洋溢的致辞,目光却时不时被前排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吸引。那就是公木先生,《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词作者,此刻正专注地听着发言,不时微微颔首。

  开幕式后,按照金老的安排,司齐跟着他,与几位前辈一同移步到一间布置雅致的小会议室。这里即将举行一个小范围的座谈。

  金老一路低声向司齐介绍着:“那位是仇春林先生,寓言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学问扎实……那位是严文景先生,他的童话和散文,笔触老辣又充满童趣……”

  司齐跟在金老身后,谦恭地一一问候。

  这些在文学史课本和童年读物里熠熠生辉的名字,此刻变成了一张张和蔼或严肃的面孔,带着温度与他握手、寒暄。

  座谈开始,话题很快围绕寓言文学的现状与发展展开。公木先生声音不高,但句句凝练,他对寓言“微言大义”的现代性转化提出了独到见解;仇春林先生则从学术梳理的角度,谈了寓言理论建设的迫切性;严文景先生笑眯眯的,说话却带着机锋,强调寓言不能丢了“趣”与“情”。

  司齐正襟危坐,偶尔被问到看法,也尽量谨慎地表达。他能感觉到,几位老先生对他这个“浙江来的后生”颇多鼓励,目光里带着审视,也带着期许。

  座谈间歇,金老低声对司齐说:“走,我带你去见见季羡霖先生。他是咱们这次会议的顾问,学贯中西,见解深刻。”

  司齐心里一动,这可是一位自称不愿意当圣人的人。

  单说这一点就已经让人钦佩了。

  传统知识分子可是非常热衷于当圣人的。

  能脱离传统知识分子的窠臼,境界就比一般人高。

  他们在一处相对安静的休息区找到了季羡霖先生。

  他正独自坐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清茶,望着窗外的松柏出神。

  “季先生。”金绛走上前,恭敬地打招呼。

  季羡霖回过头,看见金绛,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是金绛同志啊。”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金绛身后的司齐身上,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然,随即化为了然的笑意。

  “是你啊,小伙子。”季羡霖放下茶杯,声音平缓。

  司齐看见这个老头,目光瞬间呆滞,然后顿了顿,“季先生,那日随口一句点拨,就让我沉思良久,受益匪浅。”

  什么?

  卖弄学问的倔老头?

  肤浅!

  季先生怎会如此低级趣味?

  顶多有一点恶趣味而已。

  季先生大约知道自己的一点身份,故而在小后辈面前装逼。

  当然,也可能有点拨之意。

  只是,当时司齐并没有感觉被点拨,只感觉这老头的逼王之气压过了他。

  直到今日见到大师真容,方明白大师苦心。

  金绛有些意外:“季先生,你们认识?”

  季羡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看穿世事的通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诙谐:“谈不上认识,前两日晚间在校园散步,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小同志当时说了句‘作者已死’,倒是让我印象颇深。”

  他转向司齐,目光温和中带着调侃:“怎么,今日没和那位女同伴一起?我记得那晚,月色甚好,松影婆娑,二位并肩而行,谈兴颇浓嘛。”

  司齐讪讪一笑,并未多做解释。

  季羡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对金绛说:“金绛同志,你这次带来的这位小朋友,有点意思。文章我看了,《惩戒日》写得峭拔,《树先生》写得沉痛,都是好种子。只是这性子……”他顿了顿,带着点调侃,“怕是比你我想的,要活泛些。不过,也好,树要长大,总得经些风雨,见些世面,一味栽在书房里,也未必是福。”

  金绛哈哈一笑:“季先生说得是。年轻人,多点烟火气,文章才能接上地气。”

  ……

  从季羡霖先生那里出来,走在回去的林荫小道上。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像碎金子,也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绪。他越走越慢,终于,在快到招待所楼前时,猛地停下了脚步。

  “金老,”他声音有点发紧,像是喉咙里堵了团棉花,“有件事我,我得跟你说实话。”

  金绛也停下,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温和,带着点询问:“哦?什么事,这么严肃?”

  “我这几天,其实……我没去图书馆用功,也没去旁听什么课……我是去长春电影制片厂了。去看一个在那儿拍戏的朋友。还让您白跑了好几趟找我,让您失望了。”

  他一口气说完,他都能想象出金老脸上慈祥的笑容慢慢消失,换上失望甚至不悦的神情。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

  预想中的沉默或叹息并没有立刻到来。

  却见金绛老先生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却是顿了顿,随即,眉头微微挑起,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明显不过的错愕,紧接着,那错愕化开,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恍然大悟,有几分“原来如此”的啼笑皆非,甚至……还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过来人的了然和揶揄。

  “咳……”金绛轻咳一声,似乎想压住什么,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弯了弯,他抬手,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是……这么回事啊?”

  他脑子飞快转动,联想之前季先生所说的话,已然猜测出司齐去见的八成不是男朋友,而是女朋友。

  “我说呢,”金绛语气慢悠悠的,带着点感慨,“连着几天,一大清早就没影,晚上踩着点儿回来,行李卷儿都没心思打开……我还琢磨,吉大图书馆藏着什么图书,能让你这么废寝忘食?合着……是长影厂那边,有比藏书还勾人的‘珍本’啊?”

  这话里的调侃意味再明显不过。

  司齐老脸都红了。

  “行了行了,年轻人嘛,这点心思,老头子我也年轻过,懂,都懂。”

  司齐:“……”

  看来不止一位季先生年轻过啊!

  大师们原来都曾年轻过啊!

  ……

  邱国英从金绛口中得知司齐这几日的动向,神情愕然,心中五味杂陈。

  感情自己未曾带着有色眼镜看人,而是金老一直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啊!

  他忍不住开口,带着几分替金绛不值的意味:“金老,这下真相大白了。这小子哪儿是去刻苦用功,分明是沉溺于儿女私情,您……可曾有过一丝觉得看走了眼,白费了这番心血?”

  金绛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非但没有懊恼,反而浮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

  “后悔?国鹰,我非但不后悔,反而觉得分外庆幸。”

  “庆幸?”邱国英愕然。

  “是啊,庆幸。”金绛的语气温和而笃定,“通过这件事,我看到的不是一个投机取巧、冷漠寡情的才子,而是一个重情重义、坦荡真诚的性情中人。”

  他望着远处沉静的夜色,继续道:“你想想,他若真是个一心钻营、只想借势上位之人,大可以编造一个‘刻苦求学’的完美理由,既能维持在我面前勤奋好学的形象,又能继续他的约会,两不耽误。但他没有。这份坦荡和诚实,比什么才华都更可贵。”

  邱国英静静地听着,金绛的话语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坎上。

  他原本带着的那点“恨铁不成钢”的怨气,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反思和自省。

  金老并非带着有色眼镜看人。

  原来……他看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准。

  只是,金老断言,司齐三五年有所成。

  这怕是金老看走眼的又一案例。

  大势看得准,小势就不一定了。

  或许不是三五年,而是三五十年呢。

  ……

  司齐独自回到招待所那间狭小的房间。

  方才在长辈宽容的笑声中所获得的短暂轻松,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他反手关上门,却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城市稀疏的光线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窗格阴影。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格外清晰。

  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身体陷进有些硬的褥子里,感觉前所未有的沉静。

  “我是不是疏于写作了?”

  他扪心问自己。

  自从《Hello!树先生》发表,来到长春之后,他的心思几乎全系在了陶慧敏身上。

  为她能顺利拍摄而高兴,为她在片场的点滴而牵挂,为能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而珍惜。

  创作的冲动,对文字的琢磨,对社会人生的思考……这些曾经让他废寝忘食的东西,似乎被他无情的挤到了心灵的角落。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对文学的狂热,那种不吐不快的表达欲,那种用文字构建世界的痴迷。

  可现在,那种状态似乎远离了。

  他又想起这几日所见所闻,大师们的和蔼,季羡霖先生的亲切,以及金老殷切的期盼。

  从金绛、季羡霖那里感受到的温暖与期望,如同雨后的阳光,很快驱散了他心头些许的阴霾。

  沮丧和自责是无用的,他告诉自己,沉溺其中才是真正的辜负。

  “回报金老最好的方式,不是愧疚,而是一部配得上他期许的作品。”这个念头清晰地出现在司齐的脑海里,越来越坚定。

  既然金老是寓言文学的大师,那么,他就写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刻的现代寓言。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迅速茁壮成长。

  几乎是在这个决心落定的瞬间,一个故事的雏形,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一个少年,一艘救生艇,一只孟加拉虎,以及浩瀚的太平洋。

  就它了……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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