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齐揉着发酸的手腕,看着桌上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稿纸,长长舒了口气。

  一个下午,他又肝出了4000多字。

  故事里,筒子楼的女工林晓燕在恐惧中与跟踪者周旋,几次看似化险为夷,却又陷入更深的疑云。

  他刻意借鉴了后世悬疑片的节奏,在关键处戛然而止,留下勾子。

  傍晚,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华和陆浙生前后脚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暑气和汗味。

  “哟,我们的‘大作家’还在奋笔疾书呢?”谢华放下帆布包,语气带着惯常的揶揄,“刚写完啊?我帮你瞅瞅?”说着,谢华不自觉就有点儿小矜持和小骄傲。

  两个字“嘚瑟”!

  司齐还没吭声,谢华已经把修改好的前两页稿纸从桌上拿了起来。

  “其实,这个忙也不一定需要你帮!”

  “嘿,恼了?”

  “恼什么?给谁看不是看。”

  “跟你开个玩笑,啧……”

  司齐真是受够了这货,这丫的比余桦讨厌多了。

  这货用自己的行动,踊跃抢过余桦的位置,成为了在文化馆,他最讨厌的人。

  谢华推推眼镜,陆浙生也凑过来看。

  过了一会儿,谢华放下稿纸,语气平淡:“嗯……故事性还行,有点抓人。就是这文字,大白话多了点,不够精炼,缺乏文学性。《故事会》虽说要求不高,但这么直来直去的,恐怕……”

  他顿了顿,摇摇头,吐出了一个字,“悬。”

  陆浙生本来看得入神,正想知道跟踪女主的人到底是谁,见谢华这么说,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也跟着点头,“是啊,华哥说得在理。这……这看着是有点平常了。”

  他接过稿子一目十行往下看,可惜,没了!

  至今都没有看出跟踪女主的人是谁?

  他心里却嘀咕:这比馆里订的那些杂志上的故事有意思多了,还刺激。

  想看!

  真想看!

  他瞪着两眼珠子望向司齐,想要央求司齐给他讲讲接下来的故事,可刚才附和谢华的话已经说出口,却是不好收回了。

  司齐心里“咯噔”一下,像被泼了盆冷水。

  谢华是正经大学生,在《海盐文艺》上发表过文章,他的话有一定分量。

  “写作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磨吧。”谢华拍拍司齐的肩膀,转身拿盆去打水。

  陆浙生欲言又止,他还是想看,还是好奇,可也没多说。

  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愈发聒噪的知了声。

  司齐看着那八千字的稿子,刚才的成就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自我怀疑。

  难道我写的真是一坨狗屎?

  还是说?

  不对啊,应该没那么差才对。

  或许,是我对如今这个年代的文学了解不够?

  水土不服?

  嗯?也不对啊!

  他也不是才穿越那会儿,对这个时代的写作完全两眼一抹黑。

  来了这么些天,他看的作品可不老少了。

  他觉得自己写的也没那么差。

  一时之间,他在自我怀疑和自信的两端不停晃荡,就像天平的两端,他站在中央,一端是怀疑,另一端是自信。

  一会儿怀疑压倒自信,一会儿自信压倒怀疑。

  忽的,他想起二叔司向东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想起学牙医的威胁,更想起这闷热难耐、连个电扇都没有的宿舍。

  不行!

  不能就这么放弃,更不能陷入自我怀疑。

  司齐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沮丧强压下去。

  想起前世看过的资料,多少大作家的退稿信都能糊满一墙。余桦不也是退稿堆成山吗?

  被拒稿怎么了?

  被拒稿才是常态!

  他重新拿起钢笔,拧开笔帽,对着稿纸喃喃自语:“拒就拒呗,谁怕谁啊?好歹得把这篇写完,不然对不起这一下午的墨水。”

  灯光下,他再次伏案,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重新响起,比之前更加坚定。

  为了转正,为了单间,为了雪花牌电扇和冰镇西瓜,拼了!

  就在司齐跟稿纸较劲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是余桦那非常有特点的声音,“司齐同志,谢华同志,浙生同志,都在呢。”

  只见余桦拎着个油纸包和几瓶绿色的“嘉兴”牌啤酒,笑呵呵地站在门口。

  这个时候,嘉兴啤酒算是平民消费,高档一点的,正式一点的饭局、或者招待客人,才会选择“西湖啤酒”,“中华啤酒”,“上海啤酒”等品牌。

  余桦今天显得格外精神,洗得发白的旧汗衫也掩不住脸上的光彩。

  “余桦?今天什么好日子?”谢华好奇问。

  余桦乐呵呵道:“《西湖》的稿费到了,不多,就想买点卤菜,请大家喝一杯。”

  说着,他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一股浓郁的卤肉香气瞬间飘满了狭小的宿舍。

  那香味,对于肚子里缺油水的几个年轻人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

  连正在“用功”的司齐,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哎哟!这可是好东西!”

  陆浙生第一个跳起来,赶紧把桌子收拾出来。

  至于司齐的写作,你滚一边去写你的作吧!

  写作有吃饭大?

  陆浙生这种每天需要练功的人,消化快,饿的也快,所以他才像饿死鬼投胎一样。

  司齐也只能配合着收拾。

  他有些郁闷,小小一间屋子,也就不到二十来平米,居然出现了两个他讨厌的人,密度似乎有点高啊!

  余桦把油纸包打开,里面是酱红色的卤猪头肉、油光发亮的卤豆干,还有一包油炸花生米。

  他熟练地用牙咬开啤酒瓶盖,“砰”的一声,泡沫涌了出来。

  “来来来,都别客气!”余桦给每人递过一瓶啤酒。

  司齐看着眼前的酒肉,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发表文章的好处啊!

  实实在在的改善生活。

  他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就恨不得天天写作。

  这一刻,他有点理解余桦同志为啥非要写作了。

  几口冰凉的啤酒下肚,伴着卤肉的咸香和花生米的酥脆,宿舍里的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大家啃着肉,喝着酒,侃着天南地北,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吃过肉了,司齐只觉得这卤肉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这啤酒是世上最解渴的琼浆。

  最便宜的猪头肉,到了他嘴里,舌头差点儿咬掉了,比他吃过所有的珍馐都要好吃!

  真的!

  他看向余桦,心想,这家伙真是奢侈啊!

  请这么多人吃肉!

  这难道就是文学家的胸襟吗?

  好想也拥有啊!

  酒过三巡,余桦的脸微微泛红。

  他看向一直话不多的司齐,诚恳地说:“司齐同志,我……我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对,得罪你了?感觉你最近好像在躲着我。”

  司齐愣了一下,没想到余桦这么直接。

  他灌了口啤酒,抹抹嘴,也决定开门见山,“没有的事!余桦同志,我对你本人没意见。相反,我挺佩服你的才华,也欣赏你直来直去的性子。就是吧……就是我二叔,整天在我耳边念叨‘你看看人家余桦同志’,把我给念叨烦了,连带着看你也有点……那个啥,你懂的。”

  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余桦听完,恍然大悟,也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司馆长也是望你成才嘛。不过,这种比来比去是挺烦人的。”

  他举起酒瓶,“来,为这个‘烦人’干一杯!其实你这人挺实在,有啥说啥,对我胃口!”

  余桦感觉司齐挺不错的,有什么就直说。

  司齐也觉得余桦这人挺不错的。

  至于优点?

  呃……吃了这一顿,他人能差了?

  两人碰了一下瓶,原本就不存在的芥蒂在啤酒泡沫中消融了个干净。

  余桦又感叹道:“其实写作这玩意儿,各有各的路。馆长的心是好的,但有时候也急不来,想当初……想必你们也听说了……”

  “哈哈!”

  ……

  这一晚,四个年轻人就着卤肉和花生米,喝光了余桦带来的啤酒。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桌上狼藉的杯盘,也照亮了几张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

  司齐躺在床上,听着身边陆浙生渐渐响起的鼾声,这次却没那么烦躁了。

  他望着天花板,心里那股劲头又上来了。

  “等着吧,下次,该我用稿费请大家吃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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