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瘴谷的早上,静得瘆人。

  没鸟叫,只有灰蒙蒙的毒雾在林子里头无声地爬,

  发出“嘶嘶”的轻响,跟数不清的毒蛇在暗处吐信子似的。

  林夜打那块冰凉的石板子上撑起身子,皮肉伤是好多了,

  可骨头缝里那股子阴凉涩滞的感觉,反倒更鲜明了。

  【蚀髓丹】的毒,像冰水渗进了骨髓,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现在的身份:

  药尘的“活药人”。

  洞口那块爬满青苔的大石头顶上,药尘不知啥时候已经坐那儿了,

  手里捻着棵紫色的小草,叶子边儿泛着点诡异的银光。

  他那张干树皮似的老脸没半点表情,浑浊的眼珠子扫过林夜,像是在打量一件还没开刃的铁胚子。

  “醒得倒快。”

  药尘嗓子哑得刮耳朵。

  “伤好利索点,该学点立命的玩意儿了。

  记着,老夫话不说二遍,学不会,死了也是你自个儿的命。”

  林夜没吱声,默默走过去。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真正的生死考验,现在才算开场。

  药尘这老毒物手里,哪有白吃的饭?

  这“生存课”,怕是要拿命去填。

  药尘随手把那紫草撂给林夜:

  “拿着,【腐骨花】边上长的玩意,叫【蚀银草】。

  摸摸叶子,闻闻味儿。”

  林夜依言伸手,指尖刚擦过【蚀银草】薄薄的叶子,一阵针扎似的锐痛就刺了进来。

  同时,一股子说不出的腥臭直冲鼻子,呛得他差点把隔夜饭呕出来。

  “记死这滋味儿!”

  药尘语气淡得像在说今天雾大。

  “这草的汁子,能烂掉修士的护身罡气。

  沾上皮肉,顶多半时辰,肉就硬得像石头渣子,自个儿往下掉。

  可它那点根须,是炼【化僵散】的主料。”

  林夜强压着恶心,把那钻心的刺痛和恶臭死死刻进脑子里。

  这就是药尘的路数——用切肤之痛当教鞭。

  接下来几天,林夜简直是在阎王爷门槛上反复横跳。

  药尘领着他往毒瘴谷深处钻,指认那些光怪陆离的毒草。

  【腐骨花】,花苞像个烂了一半的死人头,那股子尸臭味浓得化不开。

  药尘让他用手指小心拨开外层花瓣,去“品”那股子能蚀掉魂魄的阴寒死气。

  “这花专拣怨气冲天的地方长!”

  药尘冷冰冰地说。

  “花粉没色没味,吸进去就往骨头里钻,三天骨头烂成脓水。

  可它那点花蜜,配上【血爪兰】,就是【爆骨丹】的主料,

  吃了功力能猛蹿一截,拿十年阳寿往里填。”

  还有那【蚀心草】,叶子青翠欲滴,瞧着挺无害。

  药尘让他用舌尖舔一下叶子的边缘。

  就这一下,林夜瞬间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冰凉的铁手狠狠攥住,

  疼得他眼前一黑,气都喘不上来,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咳……呃……”

  林夜佝偻着身子,捂着心口,脸白得像张纸。

  药尘漠然地瞅着他,弹过来一粒乌黑的药丸:

  “【缓心丹】,能给你那快停跳的心松快松快。

  记牢这‘心被攥碎’的滋味儿。

  它的花粉随风飘,中了招的人,起初只觉得气闷,七天后心脉自个儿就断了。

  可它结的草籽,是炼【破妄丹】的添头,能短时间看破幻术妖法。”

  林夜哆嗦着手接住药丸吞下,一股清凉感流进心窝,那要命的攥痛才稍稍松开。

  他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冷汗都湿透了。

  这哪是教学?

  分明是拿他当药罐子,生试!

  “记岔一种草,下一次要的命就是你的。”

  药尘的话像淬了冰的针。

  “在这鬼地方,毒物是药,药也是毒物。

  分不清?

  那就给它们当花肥吧。”

  林夜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硬是把每一次撕心裂肺的痛楚,

  每一种毒物的模样、气味、毒性,甚至那点解药的门道,都死死刻进骨头里。

  怕没用,只有把这怕变成记性,才能活。

  这就是【百草毒经·残卷】的路数——用肉身当纸,拿小命当墨来写。

  几天折腾下来,林夜的身子被毒素反复冲刷,又被药丸子硬吊着,

  肉眼可见地虚了下去,可他那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寒星,越来越亮。

  那诡异的【先天禁忌体】也被勾得蠢蠢欲动,体内沉寂的黑血偶尔渗出丝丝缕缕,

  悄没声儿地中和掉些毒性,一次次把他从鬼门关边拽回来。

  药尘看在眼里,枯瘦的嘴角偶尔扯一下,也不知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

  毒草认得差不多了,该练点真东西了。

  药尘把林夜带到一片毒瘴稍微淡点、但灵气也稀薄得像掺水的山壁底下。

  “这儿的‘气’,比咱那洞门口干净点,也强不到哪儿去。”

  药尘指了指四周飘荡的淡灰色雾气。

  “从今儿起,你就拿这玩意儿练气。”

  “用瘴气练气?”

  林夜懵了。

  瘴气里都是毒,吸进去伤肺毁脉,怎么练?

  “寻常法子自然找死!”

  药尘嗤笑一声。

  “但老夫有【毒瘴吐纳法】。

  这法子能从那毒雾里,硬生生剥出那么一丝丝灵气来吸。

  慢得要命,炼化的时候跟吞玻璃碴子似的,可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一个炼气期的小虾米,想喘气儿,就得喝这‘毒奶’。”

  药尘简单演示了那古怪的吐纳节奏。

  跟寻常法子天差地别,吸进去的瘴气要在丹田里用特殊的劲道把毒素逼到角落,

  再小心翼翼地引着那点被毒裹着的可怜灵气,送入经脉。

  林夜照着试。

  灰扑扑的瘴气一入喉,喉咙和肺管子立刻火烧火燎地疼,像灌进了滚烫的沙砾。

  他强忍着,催动法门想把毒和灵气分开。

  哪那么容易!

  那毒气跟牛皮糖似的死死黏着那点灵气。

  林夜拼了老命,才勉强剥出一缕比头发丝还细、

  还裹着灰蒙蒙杂质的灵气,哆哆嗦嗦地往手臂经脉里引。

  刚进去,剧痛又炸开了!

  那杂质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刮着他本就千疮百孔的经脉,火辣辣地疼。

  “噗……”

  林夜一口浊血喷出,脸色惨白。

  就这一丝,差点把他心神耗干,还疼得钻心。

  “慢!苦!

  这就是【毒瘴吐纳法】。”

  药尘在一旁冷眼看着。

  “可你没得挑。

  想恢复那点可怜的修为,想在这鬼地方蹦跶,就得咬牙受着。

  每天三个时辰,少一刻,老夫就扣你一粒压【蚀髓丹】毒的解药。”

  林夜把牙关咬得更紧,闭上眼又盘腿坐下。

  每一口吸气都是折磨,每一缕灵气都是酷刑。

  但他能感觉到,那丝微弱带毒的灵气,本质依旧是天地精气,

  被炼化后,真能一丝丝修补他破烂的经脉,滋润他干涸的丹田。

  饮鸩止渴!

  明知道是毒酒,为了活命,为了将来能摆脱药尘,

  为了找墨尘远索命,他也得硬灌下去!

  认毒草,吸瘴气,林夜像个被鞭子抽着的陀螺,在药尘眼皮子底下拼命地转。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瘴气浓得像墨,药尘把他叫到跟前。

  “那些零碎玩意儿,你囫囵吞枣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药尘那双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接下来,教你点压箱底的保命本事。”

  他从怀里摸出一卷破旧发黑的兽皮,丢给林夜:

  “这是老夫早年弄到的半吊子功法,叫【敛息真解】。

  在这谷里,或者说,往后你想藏头缩尾的时候,它比你那点三脚猫修为顶用一百倍。”

  林夜接过兽皮,触手粗粝,上面用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画着些古怪的符文和小人图,

  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几行模糊不清的字。

  “【敛息真解】,分三重。”

  药尘慢悠悠道,“第一重,【藏形】。

  把自个儿的气息彻底摁下去,心跳、呼吸、气血流转,

  都控到跟石头枯草一样微弱,融进周遭环境里。

  你之前那魔戒是好东西,终究是身外之物,

  碰上道行高的或者鼻子灵的畜生,就是个摆设。

  【藏形】才是根本。

  要是再配着你那套【缩骨功】和那枚【息壤珠】,效果能翻倍。”

  林夜心头一跳,他早就察觉【噬魂魔戒】在血瘴潭边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第二重,【拟态】。

  不光要藏住气儿,还得学周围东西的‘神’。

  比如,学块死石头的沉寂,学摊烂泥的厚重,甚至学一缕毒瘴飘忽的流动。

  到这一步,除非人家用灵识一寸寸犁地,不然难揪出你来。”

  “第三重,【化生】。

  更邪门儿,能模仿低阶妖兽的气息,甚至装出些特殊草木的活气儿。

  真练到那份上,‘藏’字诀才算摸到点门道。”

  林夜听得心头发热。

  这【敛息真解】简直是为他这亡命徒量身定做的!

  有了它,无论是躲墨尘远,还是在这毒谷求生,把握都大得多。

  “听着挺唬人,是吧?”

  药尘忽然一声冷笑,兜头给他泼了盆冰水。

  “可老夫告诉你,这功法,本身就是个要命的坑!”

  林夜一怔,看向药尘。

  “【藏形】久了,心神会被周遭死气浸染,变得跟石头一样麻木不仁;

  练【拟态】时,心浮气躁,容易忘了自个儿是谁,真以为自己是块烂泥;

  至于【化生】……”

  药尘眼神深不见底。

  “模仿妖兽的气息?

  学得不像,或者学过了火,那跟递帖子请它来撕了你没两样,碰上硬茬子,死得更快更惨!”

  林夜后背一凉,这才明白药尘说的“藏杀机”是什么意思。

  再好的刀,握不稳,先伤己手。

  “老夫只教你【藏形】入门的法子。”

  药尘语气不容置疑。

  “剩下的,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也看你命够不够硬。”

  接着,药尘便开始指点那入门心法。

  怎么把呼吸拉长放轻,怎么把心跳压到若有若无,怎么把一身气血收束得像枯井死水,

  整个人变得死气沉沉,混进环境里。

  这活极耗心神,全凭心念控制。

  林夜依言盘坐,试着收敛气息。

  他摒弃杂念,心神沉入体内,细细感受自己的心跳、呼吸的起伏,

  用意念去压制它们,让气血流淌慢下来,再慢下来。

  起初笨拙得很,越想控制,心跳反倒擂鼓似的响。

  药尘也不急,就在边上瞅着,偶尔他错得离谱了,

  就屈指弹出一缕阴寒的真气刺他一下,把他从岔路上拽回来。

  折腾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林夜才渐渐摸到了点门道。

  心跳变得极其缓慢沉稳,呼吸悠长细弱几不可闻,

  周身的气息如同退潮般敛去,整个人竟真的像一尊毫无生气的石像,隐隐融入了身后的山壁阴影之中。

  药尘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异色,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嗯,马马虎虎,还不算蠢到家。”

  他踱过来,脚尖不轻不重地碰了碰林夜的腿。

  “记住这感觉。

  在谷里走动,能藏就给我藏好。”

  林夜缓缓收功,睁开眼时一阵头晕目眩,精神消耗巨大。

  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周遭环境那种格格不入的“隔阂”感减轻了,原本隐隐被窥视的感觉也淡了不少。

  “这【敛息真解】,有点意思……”

  林夜心中暗忖。

  药尘看着他,脸上浮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冷笑:

  “学会藏,不等于就安生了。

  这谷里的东西,有的鼻子比狗还尖,有的眼睛能看透虚妄。

  藏不住,或者藏过了火,墨尘远还没找上门,你先成了谷里那些畜牲的点心。”

  残阳的血色透过层层瘴气,斑驳地洒在药尘那张布满青黑纹路的脸上,显得格外阴森。

  林夜没言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这话刻进心里。

  他知道,这【敛息真解】是护身符,也可能是催命符。

  而教他这一切的药尘,本身就是这毒瘴谷里,最大也最不可测的“杀机”。

  毒谷的生存课,才刚刚拉开了帷幕。

  林夜脚下的路,依旧被浓重的毒瘴和未知的危险笼罩。

  但他不再是只能引颈待戮的羔羊了。

  他在用疼痛和鲜血,在这绝境之中,为自己磨砺出第一颗尖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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