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安全屋的寂静

  深夜十一点,城西老工业区。

  废弃的纺织厂三楼,那间被陆辰和林薇称为“安全屋”的房间内,只有一盏应急灯发出惨白的光。窗外是连绵的雨,雨水顺着破碎的玻璃窗淌进来,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

  陆辰将那个生锈的铁盒放在桌上。

  铁盒不大,约莫两个手掌大小,表面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边缘有几处凹陷,像是被重物砸过。锁扣已经锈死,林薇用钳子费了好大劲才撬开。

  “准备好了吗?”林薇低声问,手里握着那把老式钳子。

  陆辰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这个铁盒,是父亲陆建国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三个月前,父亲在建筑工地“意外”坠亡的前一周,突然将这个铁盒交给他的一位老战友,嘱咐说:“如果我不在了,把这个交给小辰。”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一句谶语。

  钳子撬开最后一道锈迹,铁盒的盖子松动了。

  陆辰轻轻掀开盖子。

  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混合着铁锈和纸张腐朽的气息。盒子里没有他们想象中的ji'mi'wenjimiwenjian'jian或惊天证据,只有三样东西:

  几本泛黄的账本,用牛皮纸包裹着;

  一叠模糊的黑白照片,边缘已经卷曲;

  还有一个老式的USB接口U盘,深蓝色,上面印着早已停产的金士顿标志。

  林薇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账本取出。牛皮纸包裹得很严实,用细麻绳捆着,绳结是陆建国特有的“渔夫结”——这是他在部队时学的。

  “你父亲很谨慎。”林薇说。

  陆辰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账本上,封面上用钢笔写着日期:2008年3月-2009年12月。

  那是十五年前。

  二、泛黄的账本

  林薇解开麻绳,翻开第一本账本。

  纸张已经发黄变脆,翻页时必须极其小心,否则边缘就会碎裂。账本用的是老式的复写纸格式,蓝色钢笔字迹有些褪色,但依然清晰可辨。

  第一页是目录:

  项目编号:XC-2008-003

  项目名称:东江新区土地整理

  委托方:东江市国土资源局

  承接方:宏图建设有限公司

  陆辰的瞳孔骤然收缩。

  宏图建设——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十五年前,东江市最大的建筑企业,董事长赵宏图曾是父亲的老战友,两人一起退伍后创业。2009年,宏图建设因“资金链断裂”突然破产,赵宏图跳楼自杀。

  当时父亲整整三天没说话。

  林薇继续翻页。

  账本里记录的是资金往来,但格式极其复杂。每一笔款项都经过至少三次转账:从A公司到B公司,再到C公司,最后汇入一个海外账户。

  数额大得惊人。

  “2008年4月15日,转入‘瑞丰贸易’账户,金额:2,800万。”

  “2008年6月22日,转入‘海天文化’账户,金额:1,500万。”

  “2008年9月7日,转入‘星辰投资’账户,金额:3,200万……”

  林薇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

  这一页的备注栏里,用极小的字写着一行注释:

  “此笔款项需经‘先生’确认。收款账户:瑞士银行,户名:L.W.”

  “‘先生’?”陆辰皱眉。

  “看来是个代号。”林薇说,“但能让赵宏图这种级别的人称为‘先生’的,恐怕……”

  她没有说下去,但两人心里都明白。

  他们翻到第二本账本。

  这一本的时间跨度是2010-2012年,记录的项目更多,涉及的资金更大。但最让陆辰震惊的,是其中一页的签名栏。

  那里有三个签名:

  赵宏图(宏图建设董事长)

  王振华(时任东江市副市长)

  还有一个签名被涂黑了,但隐约能看出姓氏的第一个字:周

  “周……”陆辰喃喃道。

  林薇迅速拿出手机,搜索“东江市 周姓 高官 2010年”。几秒钟后,她的脸色变了。

  “周正明,”她低声说,“2010-2015年任东江市委书记,2016年调任省发改委主任,去年……退休了。”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冷。

  三、模糊的照片

  陆辰拿起那叠照片。

  照片大约二十多张,都是黑白照,像是从监控录像里截取打印的。像素很低,很多人的脸都模糊不清,但有些场景还能辨认。

  第一张:一个酒店包厢,圆桌旁坐着五六个人。正中间的那个人侧着脸,但陆辰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父亲陆建国。照片右下角有手写日期:2008.11.23。

  第二张:建筑工地,父亲戴着安全帽,正在和一个人交谈。那个人背对镜头,但身材高大,肩膀很宽。照片边缘拍到半辆车——黑色奥迪,车牌号被故意遮挡,但车型是A6L,当时只有副厅级以上干部才配。

  第三张、第四张……

  越往后翻,陆辰的心越沉。

  这些照片像是有人刻意拍摄的,角度隐蔽,显然是偷拍。父亲在照片里出现的位置都很微妙——有时在酒桌上,有时在工地,有时在办公室。

  直到最后一张。

  那是一张远景照,拍摄于某个山顶。父亲独自一人站在悬崖边,背对着镜头。照片右下角日期:2023.8.15——那是父亲去世前一个月。

  照片背面用红笔写了一行小字:

  “他知道得太多了。”

  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

  四、老式U盘

  账本和照片已经让陆辰浑身发冷,但真正的重头戏,显然是那个U盘。

  林薇从背包里拿出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这是他们特意准备的,没有联网,系统是十年前的Windows 7,专门用来读取可能带有病毒的存储设备。

  开机,插入U盘。

  系统识别得很慢,吱吱作响的硬盘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终于,资源管理器弹出一个窗口:

  可移动磁盘(F:)

  容量:128MB

  已用空间:45.7MB

  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audio_2009_03_17.wav

  “2009年3月17日,”林薇说,“这个日期……在账本里出现过。”

  她迅速翻回第一本账本。果然,2009年3月17日那一页,记录了一笔5,000万的转账,备注栏写着:

  “特殊款项,需当面交付。地点:西山会所,时间:晚8点。”

  而收款方一栏,写着一个名字:

  陆建国

  陆辰的手开始发抖。

  林薇看了他一眼,鼠标悬停在那个音频文件上。

  “要听吗?”她问。

  陆辰闭上眼睛,几秒钟后睁开,眼神里有一种决绝:“听。”

  双击。

  音频播放器弹出来,进度条开始移动。

  先是几秒钟的沙沙声,像是老式录音机的底噪。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

  五、那段音频

  声音经过处理,是电子合成音,但合成得并不完美,能听出原本声音的一些特质:低沉,威严,带着某种习惯性的拖长尾音。

  “赵总,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另一个声音回答,这个声音没有处理,陆辰一听就认出来——是赵宏图!

  “都安排好了,‘先生’。陆建国那边……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最近在查那几笔账。”

  电子合成音沉默了两秒。

  “账本在他手里?”

  “复印件可能在他那儿。原件我已经销毁了,但……您知道的,陆建国这人太较真,他要是盯上一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不会罢休。”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电子合成音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刺入陆辰的心脏:

  “陆建国必须除掉。”

  音频里传来赵宏图倒吸冷气的声音。

  “‘先生’,这……陆建国是我老战友,我们当年一起……”

  “他知道得太多了。” 电子合成音打断他,“那几笔账,那些名字,还有西山会所那天晚上……如果他继续查下去,会牵扯到很多人。包括你,赵总。”

  赵宏图的声音开始发抖:“那……那怎么办?”

  “做得干净点,像意外。” 电子合成音说,“建筑工地,高空坠落,这种事故每年都有。保险赔偿我会安排,他家人那边……给足抚恤金,让他们闭嘴。”

  “时间呢?”

  “三个月内。不能再拖了。”

  “地点?”

  “他最近在盯‘锦绣江南’项目,就在那儿吧。记住,要像意外——安全绳断裂,或者脚手架坍塌。具体你安排,我只要结果。”

  赵宏图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先生’,我……我下不去手……”

  “下不去手?” 电子合成音突然变得冰冷,“赵总,别忘了,2008年东江新区那件事,你可是拿了三千万。如果陆建国查出来,第一个进去的就是你。”

  长久的沉默。

  只有录音底噪的沙沙声。

  终于,赵宏图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很好。” 电子合成音恢复了那种威严的平静,“事成之后,瑞丰贸易那笔账,我会帮你抹平。另外,明年市里的旧城改造项目,宏图建设可以拿百分之四十。”

  “谢谢‘先生’……”

  “记住,三个月。我等你消息。”

  “咔”一声,录音结束了。

  六、死一般的寂静

  音频播放完毕。

  进度条回到起点,电脑屏幕的光映在陆辰脸上,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敲打着窗棂,但那些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陆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电脑屏幕,盯着那个已经播放完毕的音频文件。

  audio_2009_03_17.wav

  2009年3月17日。

  父亲死于2023年11月8日。

  中间隔了十四年。

  但这盘录音证明了一件事:早在2009年,就有人计划要杀父亲。而那个计划,在十四年后,终于被执行了。

  “陆辰……”林薇轻声唤他。

  陆辰没有反应。

  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但他感觉不到疼痛。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父亲从十八层高的脚手架上坠落,安全绳在空中断裂,像一条垂死的蛇。

  警方报告说:安全绳老化,意外断裂。

  建筑公司说:已尽到安全提醒义务,属不可抗力。

  保险公司说:符合意外险理赔条件,赔偿金八十万。

  所有人都说:这是一场意外。

  但现在他知道,那不是意外。

  那是谋杀。

  精心策划了十四年的谋杀。

  “陆辰!”林薇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你看着我!”

  陆辰缓缓转过头。

  他的眼睛血红,眼眶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和绝望。那种眼神让林薇心头一颤——她认识陆辰三年,从未见过他这样。

  “我父亲……”陆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是被他们害死的。”

  “我知道,”林薇握紧他的手,“但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账本,照片,录音——这些都是证据。我们要冷静,要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

  “怎么做?”陆辰突然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账本上的名字,有一个是前市委书记,现在退休了,但门生故旧遍布全省。另一个是现任副市长,明年可能要进常委。还有那个‘先生’——能让赵宏图和王振华都俯首听命的人,会是什么级别?”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雨夜。

  “林薇,你告诉我,”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面对这样的人,我们两个普通人,能做什么?”

  七、风暴将至

  林薇沉默了很久。

  她走到陆辰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雨。远处,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光晕,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她终于说,“但我知道,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你父亲就白死了。那些账本上记录的资金——我粗略算了一下,十五年,至少二十个亿。这些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牵扯到多少人?”

  她转身,拿起一本账本,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有一张折叠的纸,夹在封底内侧。她刚才翻账本时没注意到。

  展开。

  是一张手绘的关系图。

  纸张已经发黄,但钢笔线条依然清晰。图的中心写着“先生”两个字,从中心辐射出十几条线,连接着一个个名字、公司、项目。

  赵宏图、王振华、周正明……这些名字都在上面。

  但还有更多。

  一些陆辰从未听过的公司,一些只在新闻里见过的名字,甚至有两个名字,他上个月在省电视台的新闻里还看到过——那是现任的省级领导。

  图的右下角,父亲用他特有的工整字迹写了一行小字:

  “这张网太大了,大到我一个人扯不动。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有人能继续扯。哪怕只能扯开一个口子,让光透进来一点,也好。”

  日期:2023.10.20

  父亲去世前十九天。

  陆辰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接过那张关系图,手指抚过父亲的字迹。那些笔画依然有力,就像父亲这个人一样,一辈子挺直脊梁,从未弯过。

  “光透进来一点……”他喃喃重复。

  突然,他抬起头,眼中的血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定的光芒。

  “林薇,”他说,“帮我做三件事。”

  “你说。”

  “第一,把这些账本、照片、录音,全部数字化备份。备份三份,一份存云端加密,一份存物理硬盘,还有一份……寄给一个人。”

  “谁?”

  “省纪委的刘志远书记。我父亲的老战友,唯一一个在追悼会上公开说‘老陆的死有蹊跷’的人。”

  林薇点头:“第二件?”

  “第二,查这个‘先生’。”陆辰指着关系图中心那个词,“赵宏图叫他‘先生’,王振华也叫他‘先生’——这个称呼很特别。在咱们这儿,什么人会被这样称呼?”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一个正式的职务,而是一种敬畏的尊称。通常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极有权势的长者,要么是……某个圈子的核心人物。

  “第三件呢?”林薇问。

  陆辰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已经空了的铁盒,轻轻摩挲着生锈的表面。

  “第三,”他缓缓说,“我要去一趟‘锦绣江南’项目工地。我父亲最后工作的地方,也是……他们为他选好的葬身之地。”

  八、卷末钩子:真正的较量

  凌晨两点,雨渐渐停了。

  陆辰和林薇收拾好所有证据,将原件重新封入铁盒,藏在了安全屋最隐蔽的夹层里。备份工作持续到天亮,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破窗照进来时,三份数字备份已经完成。

  林薇将那个寄给省纪委的U盘装进特快专递信封,地址写的是刘志远书记的私人信箱——这是她从父亲那里问来的,林父曾在省纪委工作过。

  “今天上午就能寄出,”她说,“但陆辰,你要想清楚。一旦这封信寄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了。那些人如果知道我们在查,一定会……”

  “一定会来灭口,”陆辰接话,“就像对我父亲那样。”

  他站在窗边,晨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张脸还很年轻,但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和决绝。

  “林薇,你知道吗?”他轻声说,“我父亲去世那天,我在医院太平间看到他。他从十八楼摔下来,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但脸上……很平静。甚至有点像在笑。”

  他转过身,看着林薇。

  “当时我不明白,一个人死得那么惨,怎么会平静?现在我知道了——因为他终于解脱了。十五年,他一个人扛着这个秘密,看着那些人在他面前演戏,看着他们道貌岸然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他累了。”

  陆辰走到桌边,最后一次翻开那本账本,看着父亲的字迹。

  “但现在,这个秘密传到我手里了。”他说,“我不会让它继续沉默。哪怕最后我也从十八楼摔下去,至少在我摔下去之前,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那些人又是怎么活的。”

  林薇看着他,突然想起一句话。

  那是她大学时读《史记》时看到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但此刻她觉得,还有一种比这更悲壮的情怀:子为父仇者,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陪你。”她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陆辰看着她,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

  上午八点,特快专递寄出。

  上午九点,陆辰独自一人开车前往“锦绣江南”项目工地。那个工地自从父亲出事后就停工了,现在用蓝色铁皮围着,门口贴着封条。

  他绕到工地后侧,从一个破损的围栏钻进去。

  工地里一片狼藉:生锈的脚手架,散落的建材,积水的基坑。中央那栋十八层的主体建筑已经封顶,但外墙还没装修,裸露的混凝土在晨光中泛着灰白的光。

  父亲就是从这栋楼的顶层摔下来的。

  陆辰抬头望去,十八层的高度让人眩晕。他想象着父亲坠落的那一瞬间——是绝望?是解脱?还是……终于可以不再伪装?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

  手机震动。

  是林薇发来的信息:“备份已上传加密云盘。另外,我查到了一件事——2009年3月17日,西山会所那晚,除了你父亲和赵宏图,还有第三个人在场。会所的监控记录被删了,但我从一个老服务员那里打听到,那晚有个‘大人物’来过,坐的是黑色奥迪A8,车牌号尾数001。”

  陆辰盯着那条信息。

  黑色奥迪A8,尾号001。

  在东江市,这个车牌号属于谁,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十八层楼顶那片天空。晨光越来越亮,但在他眼里,那光里藏着无尽的黑暗。

  父亲的死因终于证实。

  而账本上的名字,意味着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场难以想象的风暴。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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