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秋天,那风,跟后妈的巴掌似的,专往人热乎脸蛋上扇,嘎嘎凉。

  我裹紧了那件陪我征战多年、颜色都熬成“高级灰”的旧外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蹚在城郊公墓的土路上。脚下有些枯黄了的草梗子咔哧咔哧响,配着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老鸦叫,氛围感直接拉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搁这儿拍恐怖片呢。

  在帝都当社畜那十年,回来一趟比见甲方爸爸还难,但几年里挤也得挤出点时间,回来给我爸边建国同志做做“工作汇报”。

  等我扒拉开几根挡害的树枝,瞅清我爸那“一亩三分地”时,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爸!您老这是要进军园艺界啊?这草长得……比您闺女我的职业规划还狂野不羁!”

  只见我爸那方寸之间的墓碑周围,尤其是那小土包上,枯黄夹杂着顽强绿意的野草,那长的叫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跟旁边那些被收拾得跟公司PPT一样板正的邻居们一比,我爸这儿,纯纯的“非主流葬爱家族”风格。

  “咋地,知道您闺女要回来啃老,提前给我整点绿化工程练练手?”

  我一边从那个破兜子里往外掏冥币、香烛和几个水灵灵的苹果、大橘子,一边对着冰凉的石碑开启单口相声模式,

  “还是说您在下面搞生态农业,这草是经济作物?”

  规规矩矩摆好贡品,点上香烛,然后我撸起袖子,开始跟这些“坟头蹦迪”的草兄弟们展开殊死搏斗。

  “爸,汇报一下啊,您闺女我,光荣下岗了。被您当年嗤之以鼻的‘电脑玩意儿’——AI,给一脚踹回老家了。”

  我一边跟一根异常坚韧的草拔河,一边叨逼叨,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秋风很应景地卷起几片落叶和纸灰,在我头顶盘旋,像极了我的迷茫人生。

  “妈呢,您是了解的。亲妈体验卡,限时免费,过期秒变夺命连环Call。现在全天候立体声环绕播放催婚大咒,核心思想就一条:边晓然!立刻!马上!找个男人!结婚!生娃!”

  我捏着嗓子学我妈,手下使劲,“噗嗤”一下,草没拔出来,我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我才回来几天啊,感觉耳朵都听出工伤了。爸,还是您这儿好,安静,不CPU我。”

  我把满肚子的苦水——失业的酸爽、找工作的牙碜、对未来喝西北风的担忧,全倒了出来。反正我爸这儿,是最佳树洞。

  就在我差不多把那“狂野派”草坪收拾成“乖巧型”,准备收工时,手下猛地一紧,好像攥住了啥硬货。

  “诶?”

  我来了个马步下沉,气沉丹田,

  “你给我出来吧你!”

  “啵儿~”

  一声带着泥土芬芳的脆响,一个沾满泥巴、沉得差点让我闪了老腰的铁疙瘩,破土而出!

  这玩意儿……长得挺别致啊。比U盘胖三圈,比移动硬盘矮一头,敦实得像个缩水版的板砖。浑身黑不溜秋,半个字没有,接口还是那种我只有在电子博物馆图片里才见过的古老款式。掂量掂量,好嘛,当凶器都绰绰有余。

  我下意识想往衣服上抹,手悬半空停住了——这外套虽然旧,但也不能当抹布啊。赶紧从兜里抠搜出一张团成球、疑似擦过鼻涕的纸巾,胡乱蹭了蹭。泥巴掉了,露出它灰头土脸的真容,那颜值,扔路边乞丐碗里都得被嫌弃影响业绩。

  “爸……您这……埋的是个啥?祖传的移动硬盘?还是您私藏的《合金弹头》游戏卡带?”

  我捏着这铁坨坨,对着墓碑一脸懵逼,

  “您一个搞采购的小老头,退休生活这么硬核的吗?玩上考古了?这是哪周的?”

  脑补了一下我爸月黑风高偷偷埋“宝藏”的画面,我差点没憋住笑出声。

  “得嘞,蚊子腿也是肉,铁疙瘩也是爱。”

  我把这玩意儿塞进外套口袋,拍了拍墓碑,

  “等我回去盘盘它,要真是啥宝贝,挖出金山银山,保证给您烧一打维密超模……啊不是,是一打最新款劳斯莱斯下去!”

  上完坟,感觉胸口的闷气被这秋风带走了一半。揣着这来历不明的“父爱”,我趿拉着步子往家晃。

  果不其然,家里的低气压堪比台风登陆前。

  饭碗刚放下,我妈,边·人间催婚永动机·老夫人,已经精准定位到我,双手叉腰,目光如炬,仿佛我身上贴着“滞销产品,急需清仓”的标签。

  “晓然呐,”

  这开场白,平静得吓人,

  “坟也上了,心该收收了吧?工作,找咋样了?”

  我头皮一紧,秒变低头族,把手机屏幕戳得噼里啪啦响:

  “看着呢看着呢,刷刷BOSS,瞅瞅智联……”

  “光刷有啥用!你得投!得面!”

  我妈嗓门瞬间拔高八度,堪比女高音,

  “你三十五了姑娘!不是二十五!黄金剩斗士了知道不?再拖下去,好男人都成别人家孩儿他爸了!”

  “妈,找工作跟找对象一样,得讲缘分……”

  我试图发动“理性沟通”技能。

  “缘分?你跟缘分熟吗?它就站你跟前你都得当骗子给轰走!”

  我妈技能冷却时间为零,直接开大,

  “还有那王姨她侄子!人多好!单位稳定,人也本分!你咋连个微信都不乐意加?”

  又来了!王姨那侄子,照片笑得跟年画娃娃似的,看着比我爸退休证上的照片都慈祥!我内心疯狂弹幕,脸上还得堆起假笑:

  “妈,我工作还没落停呢,没心思风花雪月……”

  “没心思?我看你心思野得很!抱着个破平板能抱出花来?”

  我妈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我像你这么大,你都能上街打酱油了!你看看人家岳玲!跟你同岁,药店开得稳稳当当,虽然发不了大财,但那也是正经产业!你呢?高不成低不就,吊儿郎当!”

  经典咏流传!对比虽迟但到!我感觉我的太阳穴在蹦迪。

  “妈,岳玲是岳玲,我是我……”

  “我不管!”

  我妈直接打断施法,眼神一凛,开启了范围攻击模式,

  “哦!你又想去找岳玲是吧?她自个儿还单着呢!你找她有啥用?你俩凑一块,是能拼团买个对象还是咋地?你俩都给我上点心!一个两个,简直是我退休生活的KPI……”

  三天!最后通牒!还带连坐制度的!我感觉空气都稀薄了,我妈的催婚咒语像紧箍咒,勒得我脑仁疼。

  “那啥……妈!岳玲找我真有事!正事!工作上的!”

  我像屁股装了弹簧一样蹦起来,抓起外套就往身上套,动作迅猛如逃难,“十万火急!”

  在我妈“又去找岳玲!你俩能唠出个花来啊?早点死回来——”的咆哮声中,我夺门而出,并把门摔得震天响。

  世界,瞬间按下静音键。

  我靠着冰凉的楼道墙壁,大口喘气,活像刚跑完八百米。

  岳玲的“玲玲药店”就是我心灵的4S店。推开门,那股子混合着中药味的温暖气息,瞬间治愈了我被老妈摧残的神经。

  店里窗明几净,岳玲穿着温柔的米白色毛衣,正在柜台后整理药盒,长发微卷,侧颜温柔得像加了滤镜。看见我顶着一头鸡窝,脸红得像猴屁股似的冲进来,她毫不意外,莞尔一笑:

  “来了?快进来缓缓。”

  她转身接了杯温水递给我:

  “看你这造型,是被阿姨进行‘爱的教育’了?”

  “何止是教育!是淬炼!是渡劫!还是组队模式的!你也跑不了!”

  我接过水,牛饮一番,一屁股瘫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开始了我的史诗级控诉,

  “我妈!她简直是个人形自走催婚炮台!给我下七十二小时终极通牒!还顺手把你拉进了攻击范围,说‘岳玲都还没对象呢,你找她有啥用?你俩都抓点紧!’”

  我把家里的“腥风血雨”,尤其是老妈那句精准打击的“姐妹同心,单身断金”复述了一遍。

  岳玲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噙着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笑意。等我吐槽得口干舌燥,开始嘬杯子底的时候,她才柔声开口,那声音,像棉花糖裹住了耳朵:

  “好了好了,降降温。阿姨也是为我们着急。”

  她绕过柜台,靠在我旁边,语气软软的,却很有力量:

  “工作嘛,丢了再找。能在帝都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家还能让这点事儿难住?对象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咱俩凑合过也行。”

  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狡黠:

  “看把我们给嫌弃的。实在不行,我药店分你半拉柜台,你来当个吉祥物,负责跟大爷大妈唠嗑,我管你一日三餐。”

  我知道她是逗我,但这话就像冬天里的烤地瓜,暖手又暖心。

  这就是岳玲。她不会给我灌鸡汤,也不会跟我一起骂街。她就像个温柔的气垫,总能接住我所有的狼狈和暴躁,然后给我一个看起来不靠谱、但特别踏实的选择。

  我瞄到她刚才说话时,眼神在我脸上溜达了一圈。我懂,她那“人形情绪检测仪”的天赋,肯定已经扫描出我张牙舞爪下面的真实成分——迷茫、自我怀疑,还有那么一丢丢不肯承认的怂。

  在她这儿,我不用装,原形毕露也没关系。

  “卖药还是算了,”

  我吸吸鼻子,咧嘴笑了,

  “我怕我把健胃消食片当糖豆推销给便秘的大爷。”

  岳玲噗嗤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那你就在门口支个摊,招牌写上‘陪聊解闷,专治心烦’,保证比卖药火。”

  “喂!我这气质像算命的吗?”

  我假装抗议,心里那点乌云早就被这闺蜜牌小太阳晒没了。

  又在她的“心灵4S店”磨蹭了好久,看她耐心给顾客拿药,轻声细语交代用法。她身上那种安定的力量,像温吞吞的白开水,不知不觉就把我心里的火气、戾气全给浇灭了。

  直到天色擦黑,岳玲开始催我:

  “快回去吧,再不回去,阿姨该以为我把你拐卖了。”

  我这才磨磨唧唧地起身,揣着满血复活的心情往家走。

  到家,我妈大概也是骂累了,正在厨房叮叮当当准备晚饭,看我的眼神依旧带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意味。

  我猫着腰,溜回自己的小屋,反锁上门,安全感才重新归位。

  脱下外套,那个“父爱的重量”从口袋里滑出来,“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听着就实在。

  我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冰凉的,沉甸甸的,跟我爸当年给我买的那个铁皮铅笔盒一个手感。

  折腾一天,又是坟头力工,又是老妈辩论,实在没精力琢磨这铁疙瘩是啥玩意了。

  我拉开那个堆满“帝都记忆”的抽屉——落灰的设计书、报废的硬盘、画了一半的草图、乱七八糟的展会纪念品……一股子过去式的味道。

  我随手把这个疑似“乌龙遗产”的铁坨坨,扔进了抽屉最深处,让它跟那些“辉煌过往”一起躺平。

  “先吃着灰吧您内,”

  我啪嗒合上抽屉,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等姐搞定了工作和老妈这两座大山,有闲有钱了,再来临幸你。”

  现在?活下去,并且避免被催婚的唾沫星子淹死,才是头等大事。

  这个来自老爸坟头的、谜之铁疙瘩,就此正式开启它的“冷宫”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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