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南国边境小镇。

  老街尽头,一处荒废多年的老宅换了主人。

  宅子不大,三间正房带个小院,院墙斑驳,瓦缝里长着枯草。

  但对刘长安来说,足够了。

  这一个月,他几乎没怎么休息。

  清理院落,修补屋顶,粉刷墙壁,置办家具。

  他像个最普通的匠人,挽起袖子,和泥砌砖,刨木上漆。

  黑衣换成了粗布短褂,霜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脸上沾着泥灰。

  没有动用半分法力。

  他像凡人一样劳作,汗湿衣背,手掌磨出薄茧。

  宅子布置得简单而温馨。

  正堂里摆着八仙桌和几张椅子,桌上放着粗陶茶具。

  东厢房是卧房,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书桌上摆着几本从镇上书店买的杂书。

  西厢房空着,暂时堆放杂物。

  院子里。

  他翻新了土地,撒下花种——梅花、兰花、还有几株翠竹。

  等春天来了,这里会是一片花海。

  淮竹喜欢赏花。

  虽然她现在还只是个月子里的婴儿,但等她长大,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黄昏时分,刘长安刚把最后一盆兰花摆好,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

  不轻不重,带着几分试探。

  刘长安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个壮实汉子。

  三十来岁,国字脸,浓眉大眼,一身粗布棉袄,手里拎着一条用草绳捆着的五花肉。

  见到刘长安,汉子咧嘴一笑,露出白牙:

  “这位兄弟,是新搬来的吧?我是隔壁的。”

  “姓李,单名一个虎字!”

  他举起手里的猪肉:

  “恭喜乔迁之喜啊!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这点猪肉不成敬意,您别嫌弃!”

  刘长安看着那张脸,微微一怔。

  是那天街上遇到的汉子。

  那个眉飞色舞讲述始祖故事的汉子。

  他接过猪肉,点点头:

  “多谢李兄。了,我们又见面了。”

  李虎愣了愣,仔细打量刘长安,越看越觉得眼熟。

  忽然一拍脑门:

  “哎呀!你是……那天街上问我祭祖事儿的那位兄弟?!”

  刘长安笑了笑:

  “是我。”

  “哎呦,这可太巧了!”

  李虎哈哈大笑,声如洪钟,“缘分!真是缘分啊!那天聊得投缘,今天就成邻居了!老弟贵姓?”

  “免贵姓王,单名一个林。”

  李虎自来熟地拍了拍刘长安的肩膀,“王林老弟!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两人站在门口聊了起来。

  李虎是个爽快人,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家情况说了个遍:他是镇上屠户,每天清早去肉铺,傍晚回家。

  妻子张氏在家织布带孩子。

  上头父母已经不在了,就夫妻俩带着个刚出生的女儿。

  李虎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王老弟要是有空,明天来我家喝口喜酒!”

  “喜酒?”

  “我女儿满月!”

  “那丫头,出生那天可把我急坏了,哭得震天响!”

  “这不,满月了,请街坊邻居热闹热闹!王老弟既然赶上了,一定要来!”李虎邀请说道。

  刘长安心中一动。

  满月。

  那个孩子……满月了。

  他点点头,语气平静:

  “那就却之不恭了。”

  “好嘞!”

  “明天晌午,直接过来就行!粗茶淡饭,别嫌弃!”李虎十分高兴。

  又闲聊几句。

  李虎才告辞离开。

  刘长安关上门,拎着那条五花肉回到院中。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刚翻新的土地上,泛着金色的光。

  他站在那里,很久没动。

  第二天晌午。

  刘长安换了身干净的灰色长衫,提着一包从镇上买的红糖和鸡蛋,敲响了隔壁李家的门。

  开门的是李虎,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王老弟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

  李家院子比刘长安的大些,收拾得干净整齐。

  正屋里已经摆了两桌,坐着几个街坊邻居,都是熟面孔——卖豆腐的老王,打铁的张师傅,还有几个刘长安叫不上名字的婶子大娘。

  见刘长安进来,大家都热情地打招呼。

  “这就是新搬来的王先生吧?听李虎说是个读书人!”

  “王先生气度不凡啊!”

  刘长安一一应了,把礼物递给李虎。

  “一点心意。”

  “哎哟!”

  “王老弟太客气了!”

  李虎接过,转头朝里屋喊,“媳妇儿!王老弟来了!快把丫头抱出来!”

  里屋门帘一掀,一个穿着碎花棉袄的妇人抱着襁褓走出来。

  妇人二十五六岁,容貌清秀,脸上带着温婉的笑。

  见到刘长安,微微颔首:

  “王先生好。”

  刘长安的目光却落在她怀里的婴儿身上。

  小小的,裹在红色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

  眼睛闭着,睫毛长长的,小嘴微微嘟着。

  睡得正香。

  “这就是我闺女!”

  “长得俊吧?随她娘!”

  李虎凑过来,压低声音,满脸得意。

  刘长安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移开。

  妇人笑道:“王先生坐吧,饭菜马上就好。”

  李虎拉着刘长安在主桌坐下,又忙活着去厨房端菜。

  不一会儿,桌上摆满了。

  红烧肉、清蒸鱼、炖鸡汤、炒青菜……都是家常菜,但分量足,香气扑鼻。

  “粗茶淡饭,王老弟别嫌弃!”

  “这是我自己酿的米酒,劲儿不大,尝尝!”

  李虎给刘长安斟了杯酒,

  刘长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很淡,带着甜味。

  确实像凡人家自酿的。

  席间热闹,街坊们说说笑笑,李虎不停地给刘长安夹菜。

  “王老弟多吃点!”

  “看你瘦的!”

  刘长安只是微笑,偶尔应和几句。

  他的注意力,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里屋方向。

  婴儿在哭。

  一开始是细弱的哼唧,然后声音越来越大。

  妇人抱着孩子走出来,轻声哄着:

  “不哭不哭……”

  “饿了是不是?娘喂你……”

  可孩子还是哭,小手小脚在襁褓里乱蹬。

  李虎挠挠头:“这丫头,今天怎么这么闹腾?”

  刘长安放下筷子,轻声道:

  “能让我抱抱吗?”

  李虎和妻子都是一愣。

  妇人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丈夫,李虎却笑道:

  “行啊!王老弟一看就是斯文人,说不定丫头就喜欢斯文的!”

  妇人将孩子递过来。

  刘长安接过,动作小心翼翼。

  襁褓很轻,婴儿在他臂弯里显得更小了。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婴儿靠在自己胸口,右手轻轻拍着襁褓。

  说来也怪。

  刚才还哭闹不休的婴儿,一入他怀,哭声戛然而止。

  小脸还挂着泪珠,却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两汪清泉。她就那么看着刘长安,一眨不眨。

  然后,嘴角弯了弯。

  像是在笑。

  满屋子人都看呆了。

  “???”

  李虎瞪大眼睛。

  “神了!王老弟,这丫头真跟你有缘啊!哭了半天,到你怀里就不哭了!”

  妇人也是一脸惊奇:

  “是啊,平时除了我,谁抱都哭。连她爹抱都要哄好久呢。”

  刘长安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

  她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

  那一刻,刘长安仿佛看见了百年前的淮竹。

  初见时,她也是这样看着他,眼睛清澈,带着满是好奇的眸光。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

  软软的,温热的。

  婴儿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握得很紧。

  “咿呀……”她发出含糊的声音。

  刘长安笑了。

  不是那种刻意伪装的和煦笑容,而是真正从眼底溢出的、温柔的笑意。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新来的王先生,笑起来真好看。

  虽然眼角有皱纹,鬓角有白发,但那笑容里的暖意,让人心生好感。

  刘长安抱了一会儿,将孩子还给妇人。

  “她很乖。”

  妇人接过孩子,果然不哭了,只是睁着眼睛,一直看着刘长安。

  李虎哈哈大笑:

  “王老弟,看来这丫头真喜欢你!以后常来坐坐!让她多沾沾书香气,将来也做个才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街坊们陆续告辞,刘长安也起身准备离开。

  李虎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王老弟!”

  “你谈吐不凡,看起来就是个读书人,见识广!我们家这丫头还没取名字呢!要不……你给取一个?”

  刘长安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看向屋里。

  妇人正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婴儿的小脑袋靠在母亲肩头,眼睛却还是望着他。

  沉吟片刻。

  刘长安缓缓开口:

  “李兄若不嫌弃……这孩子,就叫青竹吧。”

  李虎重复了一遍:“青竹……青竹……”

  “好!这名字好!”

  “清雅!有气节!”

  “媳妇儿!咱闺女有名字了!李青竹!”

  “谢谢王先生。”

  妇人最后也笑了。

  刘长安对着二人颔首:“不必客气。”

  “如果没事,我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要走。

  身后忽然传来婴儿哇的一声哭。

  妇人连忙哄着:“不哭不哭,王先生明天还来呢……”

  哭声却更响了。

  李虎挠头,满脸尴尬:“这丫头,舍不得王老弟呢!”

  他都没想到自己在亲生女儿面前,还没有这位隔壁老王管用呢。

  刘长安回头,看着哭得小脸通红的孩子,轻声道:

  “我会常来的。”

  哭声渐渐小了。

  婴儿抽噎着,眼睛红红的,却还是看着他。

  刘长安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虎站在门口,直到刘长安进了自家院子,才关上门回屋。

  “这王老弟,真是个妙人。”

  “看着冷冰冰的,对孩子倒是温柔。”王虎说道。

  妇人抱着已经睡着的女儿,笑道:“青竹……确实是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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