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刃的锋利,隔着一层皮肉,那个冰冷已经刺进李景隆的骨头里。

  他整个人都在极度的恐惧之下,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视野里,只有皇爷爷那双烧得通红的眼睛,里面翻滚的不是血丝,是能焚尽应天府的野火。

  完了。

  他要死了。

  死在自己亲皇爷爷的剑下。

  爹啊,你当年怎么就跟了这么个主子!

  临走前还让咱好好孝敬他!

  一股求生的欲望从冻僵的四肢百骸深处炸开,冲破所有的麻木和恐惧。

  不能死!

  他李景隆还没活够!

  还没把他搜罗来的那些宝贝盘出包浆!

  那张不听使唤的嘴,在死亡的逼迫下终于反应过来。

  “臣……”

  “臣……就是个收破烂的!”

  他用尽全力喊出来。

  朱元璋提着剑的手,纹丝不动。

  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看着地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等着他后面的话。

  李景隆趴在地上,额头磕破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他把头死死抵在冰凉的金砖上,用最快的语速解释起来。

  “听……听府里下人说,庆丰祥当铺收到一件奇物,值大钱!臣……臣就好这个!”

  “臣一时手痒,就去了!”

  “到了那儿,那个叫陈朝奉的掌柜,就把这盒子拿出来了!他说是件宝贝!”

  “臣一打开,就看见了这块玉!”

  他的语速快得吓人,生怕慢上一个字,脖子上的那道寒意就会变成一道血口。

  “臣问他哪来的!”

  “他说……他说是一个狱卒当的!诏狱的!叫刘三!”

  “刘三又说,这东西,是一个蓝玉案的死囚给他的!”

  “那个死囚,明天……明天就要剐了!”

  蓝玉案!

  凌迟!

  死囚!

  从李景隆嘴里一蹦出来,朱元璋攥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地坟起。

  他依旧没说话,但手腕微微一沉。

  “嘶——”

  剑尖又往前送半分。

  李景隆感到脖子上一凉,随即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皮肤淌下来。

  他吓得魂飞魄散。

  “皇爷爷!亲爷爷!饶命啊!”

  “臣一听见‘雄英’那两个字,当场就吓瘫了!真的!臣没半句假话!”

  “臣当时脑子就一个念头,这东西要命!是催命符!得赶紧扔出去!”

  “臣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送去给蒋瓛!这案子是他办的,人是他抓的!这个锅他背最合适!”

  “可臣……臣不敢啊!”

  李景隆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思路却在死亡的威胁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这是他活命的唯一机会。

  他必须让皇爷爷明白,他不是蠢,只是怂!

  他分的清哪条是死路,哪条是活路!

  “蒋瓛那条毒蛇!他是什么货色您比谁都清楚!”

  李景隆趴在地上,顾不上脖子上的伤口,一股脑地把心里的盘算全吼出来。

  “臣要是连夜把东西给了他,他转头就能在您面前参我一本!”

  “他会怎么说?他会说,‘陛下,曹国公深夜拜访,送来一件涉案奇物,臣不敢自专’!”

  “一句话!就这一句话!”

  “到那时候,皇爷爷您会怎么想?”

  他一边喊,一边拿头去撞地,发出“砰砰”的闷响。

  “您只会想,我李景隆,大半夜不睡觉,跑去当铺里倒腾一个死囚的东西!”

  “为什么拿到殿下的遗物,不第一时间来找您这个亲爷爷,反而先去找他蒋瓛?”

  “您只会觉得,臣心里有鬼!跟那个死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到时候,我爹就算从坟里爬出来,也保不住我!我们李家一百多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这是他从当铺出来后,在冷风里想得清清楚楚的道理。

  他把头埋在地上。

  “藏起来?借臣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那是欺君之罪!要灭门的!”

  “毁掉?臣更不敢!那是殿下的东西!臣要是毁了,就是我李家的不孝子孙,死后都没脸去见我爹!”

  “这事根本瞒不住!当铺的掌柜,诏狱的狱卒,都知道了!风声早晚会传到您耳朵里!”

  “臣……臣是被逼得没路走了!”

  他抬起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看向朱元璋脚下的那片地面。

  “往前是死,退后也是死!臣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就是来找您!”

  “来找您这个能给臣做主,也能给殿下做主的亲爷爷啊!”

  “这天下,除了您,谁敢接这个东西?谁配接这个东西?”

  “这天下,也只有您能查清楚,殿下的安息之所,到底被哪个天杀的畜生给惊扰了!”

  他喊完最后一句,整个人都虚脱趴在地上。

  寝殿里,一片死寂。

  只有李景隆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朱元璋那压抑到极点的呼吸声。

  那柄悬在李景隆脖子上的长剑,剑尖上还挂着一滴血珠,终于,缓缓撤开了。

  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李景隆再也撑不住,整个身子瘫软趴在地上。

  朱元璋收回剑。

  他没有再看地上那摊烂泥一眼。

  他那双充血的眼睛,穿过殿门,望向外面那片深沉的黑暗。

  李景隆刚才那番话,扎在他的心上。

  蒋瓛会怎么做?

  他这个混账外甥孙,平日里斗鸡走狗,不学无术,可在这点权谋的道道上,看得比谁都清楚。

  他说的,全对。

  如果这玉佩真的先到了蒋瓛手上,那他李家,今天晚上就得满门下狱!

  好一个蒋瓛!

  好一条他亲手养出来的,连主子的亲戚都敢算计的狗!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诏狱。

  蓝玉案的死囚。

  雄英的陪葬玉佩。

  这三者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是有人监守自盗,掘坟取宝?

  还是……

  一个更可怕的,让他浑身血液都逆流的念头浮现出来。

  他的大孙子,根本就没死在十一年前那场病里?

  不!

  不可能!

  他亲眼看着那个孩子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亲手为他穿上寿衣,亲眼看着棺椁封死,沉入地宫。

  那这玉佩,是怎么出来的?

  掘坟?

  谁有这个胆子!

  敢掘他朱元璋儿孙的坟!

  那滔天的怒火再一次冲垮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可能。

  他要用最直接,最粗暴的办法,去找到唯一的答案。

  他要亲自去看!

  朱元璋转过身,提着那柄剑锋上还沾着李景隆鲜血的宝剑,大步走向殿外。

  他对着门外那片虚空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来人!”

  几个一直潜伏在殿外廊柱阴影里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滑出,齐刷刷地跪在殿门外。

  “传旨!命锦衣卫指挥佥事蒋瓛!即刻!马上!带人查封城南庆丰祥当铺!”

  “把掌柜陈朝奉,给咱活捉回来!”

  “再派一队人去诏狱!把一个叫刘三的狱卒,给咱从老鼠洞里揪出来!”

  “告诉蒋瓛!半个时辰内,咱要见到活人!人要是跑了,或者死了,他那个指挥佥事也不用干了!让他自己把自己剥皮重草,送到宫里来!”

  帝皇的威严不容迟疑。

  跪在外面的黑影中,立刻分出一人,身形一闪,便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朱元璋的胸口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再传旨!”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

  “调五军都督府!着中军都督佥事徐辉祖,亲领京卫三千营!”

  “一个时辰内,给咱把孝陵围起来!一只鸟都不准飞进去!”

  这个命令,让殿外跪着的所有黑影都僵一下。

  调动京营兵马包围皇陵?

  这是要出天大的事了!

  没有一个人敢问为什么,又一个黑影领命,身形快如鬼魅,消失在宫墙之外。

  整个应天府,注定无眠。

  寝殿里,只剩下提着宫灯,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老太监刘公公,和趴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李景隆。

  朱元璋提着剑,在原地站着,高大的身影在灯火下拉长,投射在金砖上。

  他缓缓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块被他体温焐热的玉佩。

  然后,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

  刘公公连滚带爬地跟上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下……夜深了……您这是要去……”

  朱元璋没有回头,只是对着殿外的夜空。

  “备马。”

  “咱要亲自去孝陵。”

  “咱要开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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