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本这位山东布政使身后,按察使、兖州知府,大大小小几十号官员,红袍蓝袍挤成一团,在两军阵前筑起一道人墙。

  徐本也没跪三位王爷,而是面朝孔府大门,双膝着地,正好堵在朱棡的马蹄前。

  “秦王、晋王、燕王!这是要造反吗?!”

  徐本梗着脖子:

  “无诏调兵,围困圣府,毁坏御赐牌匾!这哪一条不是掉脑袋的罪过!”

  “下官的折子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御史台的同僚此刻怕是已经跪满了午门!”

  “三位殿下,若是真伤了衍圣公,这大明的读书人还怎么看朝廷?”

  “罢考!罢仕!到时候衙门空了,天下乱了,陛下难道能把读书人都杀绝吗!”

  风卷着地上的传单,呼啦啦作响。

  那些白纸黑字落在徐本身上,被他嫌恶地用袖子拂开,仿佛那上面沾着瘟疫。

  孔希学隔着那群官员的乌纱帽,看着朱棣。

  没有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一下衣领。

  那意思很明白:这是大明的规矩,你们这群拿刀的,破不了。

  朱棡手里的马鞭攥得咯吱响,马蹄子不安分地刨着土。

  徐本一副等着以此留名青史的架势。

  “二哥,这帮人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朱棡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想纵马踩过去。”

  朱樉把扛在肩上的燧发枪放下来,枪托在马鞍上磕了磕。

  他没看徐本,而是盯着路边那些跪在地上的百姓。

  那些人依旧跪着。

  甚至有人偷偷把飘到膝盖前的传单抓起来,塞进嘴里嚼烂,像是要帮圣人销毁罪证。

  “老三,别冲动。”

  朱樉胖脸上的肉抖了一下,难得正经:

  “大侄子说了,杀人是最下乘的手段。这帮酸儒死了就是死谏,名声臭的是咱们老朱家。你看那些百姓……”

  他指了指路边:“咱们把心掏出来给他们看,他们觉得腥。”

  朱棣一直没说话。

  他看着这道由高官、腐儒和愚民铸成的铜墙铁壁。

  这就是孔家千年的底蕴。

  这道墙,比北元的骑兵方阵还要难冲。

  “四叔,最难打的仗,不在战场,在人心。”

  临行前朱雄英的话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

  朱棣勒转马头。

  “既然城里的人膝盖生了根,那就去没生根的地方。”

  “传令,留三千人把这孔府大门给我堵死!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来!”

  “剩下的人,化整为零,百人一队,散入曲阜、兖州各县乡村!”

  他从副将手里抓过那本账册,用力拍在马鞍上。

  “告诉弟兄们,别跟这帮读书人费口舌。”

  朱棣指着远处那些低矮破败的村落:

  “去把这账册上的事,演出来!演给那些还没瞎、还没聋的庄稼汉看!”

  “孔家怎么收租,怎么抢人,怎么逼死人命,给我原原本本演一遍!若是还有人不信……”

  朱棣看着孔希学那张渐渐僵硬的脸。

  “那就把孔家的庄头、管事都抓来。让苦主自己去问!”

  ……

  兖州府西,小王庄。

  这里离曲阜城也就三十里地。

  城里虽跪着,好歹有片瓦遮头。

  这小王庄,放眼全是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屋顶上的茅草稀疏得像赖头疮。

  村口那棵老槐树半死不活地吊着几片黄叶。

  树下,一张红木太师椅摆得四平八稳。

  孔府派驻这一片的管事“孔三爷”,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面。

  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村民缩在树荫外头,手里捧着瘪瘪的布袋子,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下一个。”

  孔三爷没抬头。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挪上前。

  他太瘦了,两条腿细得像麻杆,还没走到跟前,膝盖一软就跪在碎石地上。

  “三……三爷。”

  老汉把布袋子往前推了推:“这是今年的租子。今年实在旱得厉害,地里也没……”

  旁边的狗腿子一把扯过袋子,往斗里一倒。

  稀里哗啦几声响。

  全是瘪壳和沙土,连个斗底都没铺满。

  “刘老汉。”

  孔三爷端起紫砂壶,对着壶嘴滋溜一口,然后偏过头,一口茶沫子吐在刘老汉面前的地上。

  “你拿这些玩意儿糊弄圣人?”

  “不敢!老汉哪敢啊!”

  刘老汉吓得直磕头,额头撞在石子上:“家里婆娘饿得都浮肿了,树皮都啃光了……实在是地里不长东西啊!”

  “那是你的事。”

  孔三爷用小拇指抠了抠耳朵,慢悠悠地弹掉指甲里的脏东西:

  “圣人教导我们要‘克己复礼’。这租子,就是礼。你交不上,就是失礼,就是大不敬。”

  他站起身,走到刘老汉跟前,用那双缎面鞋尖踢了踢老汉的肩膀。

  “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孔三爷叹了口气:“看在你给府里种了几十年地的份上,给你指条活路。”

  刘老汉猛地抬头,灰败的眼珠子里亮起一点光:“三爷您说!哪怕是明年做牛做马……”

  “不用做牛马。”

  孔三爷弯下腰,压低了声音:“听说你那个孙女招娣,今年刚满十二?模样倒是挺周正。”

  刘老汉的身子猛地僵住。

  “三爷……招娣她……她还小啊……”

  “小才好调教。”

  孔三爷直起腰,拍了拍手:

  “送到府里去,伺候公爷洗脚。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进了府,穿绸缎,吃白面,不比跟着你这老东西饿死强?”

  “不……不行啊!”

  刘老汉突然发了疯,一把抱住孔三爷的腿,死死不撒手:

  “那是老汉唯一的根苗啊!之前大孙女已经被去年您带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三爷,求求您!老汉把房子抵给您!把这把老骨头拆了卖给您……”

  嘭!

  孔三爷抬腿就是一脚,正踹在刘老汉心窝上。

  刘老汉滚出去好几圈,满嘴是土,捂着胸口张大嘴。

  “给脸不要脸。”

  孔三爷脸上那点假笑也没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去刘家抓人!连那个小的,带房契地契,一块给我收了!我看谁敢拦!”

  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提着哨棒,恶狠狠地就往村里冲。

  周围的村民吓得直往后缩,有几个年轻后生攥紧了拳头想上,被自家婆娘死死拽住衣角,眼泪汪汪地摇着头。

  谁敢动孔家的人?

  那是找死。

  就在家丁刚要踹开刘家那扇破烂木门的时候。

  “跟他们拼了!”

  一声嘶吼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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