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深夜出租屋里的反复修改

  周五凌晨一点,城中村的出租屋沉浸在深沉的黑暗和寂静中。只有张艳红这间八平米的小屋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灯光在潮湿发霉的墙壁上投下她伏案的剪影,影子随着她偶尔的动作微微晃动,像一个疲惫而不肯休息的幽灵。

  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是房间里最亮的光源,映着她苍白专注的脸。屏幕上打开的,是那份《员工特殊情况紧急无息贷款申请表》。她已经在这份表格前,坐了将近五个小时。

  从傍晚下班回来,匆匆煮了包最便宜的方便面(连鸡蛋都没舍得加)囫囵吃完,她就坐在这里,开始填写。原以为很简单——按照表格要求,填上个人信息,写清楚事由,附上证明,算好金额和期限就行。可真正开始后,她才意识到,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都重如千钧,都像是在将自己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剖开来,赤裸裸地呈现在一张即将被无数人审阅的纸上。

  申请人姓名:张艳红。 这三个字,她写了又删,删了又写。不是字不会写,是每次敲下,都感觉像是在签署一份卖身契,一份将她未来两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的自由和喘息,抵押出去的契约。她的手在颤抖,指尖冰凉。

  岗位:行政助理(试用期)。 “试用期”这三个字,像一根刺,扎在表格里,也扎在她心上。她知道,这是她申请路上最大的障碍,是苏晴反复提醒、政策明文规定的短板。她甚至能想象,审批的领导看到这里时,会怎么想——“试用期就敢来借这么多钱?”“工作都还没稳定,还得起吗?”

  申请事由: 这是最难的部分。表格只给了短短几行空白,却要她说清父亲从发病到需要手术的全过程,要列明所需费用,要说明自筹情况,要解释为什么需要公司帮助。她写了又改,改了又写,试图在有限的篇幅里,既说清事实的严重性和紧迫性,又不显得过于煽情或可怜。

  最初,她写得很详细:“我父亲于X月X日晚突发急性心肌梗死,送至县医院抢救,后转至市第一人民医院。经检查,心脏血管堵塞严重,需安装进口心脏支架两个,预计费用约八万元,加上手术费、住院费、后续药费等,总费用预计超过十万元。家庭为农村普通家庭,父母无稳定收入,哥哥务工收入微薄。我已动用全部积蓄三万余元支付前期费用,现无力承担后续手术及治疗费用,父亲病情危急,急需手术,特向公司申请无息贷款,以解燃眉之急……”

  写完后,她读了一遍,觉得太啰嗦,像在写求助信。而且,“全部积蓄三万余元”这个表述,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工作这么久,只有三万积蓄,还大部分是“奖金”。她删掉了关于家庭收入和哥哥的部分,也删掉了“全部积蓄”的表述,改为“个人已支付部分前期费用”。

  但修改后又觉得,不说清家庭情况,怎么体现“特殊困难”?于是她又加回去,但换了一种更克制的说法:“家庭经济条件有限,难以承担高额医疗费用。”

  就这样反复修改,斟酌每一个用词,平衡着“真实”与“体面”,“急切”与“克制”。她不想写得像在哭穷卖惨,但又必须让审批人明白情况的严重性。她不想暴露太多家庭不堪的细节,但又需要足够的理由来证明“特殊”。

  最终,她定稿的版本,只有寥寥百余字,冷静,克制,但关键信息清晰:

  “申请人父亲于近日突发急性心肌梗死,经市第一人民医院诊断,需立即进行心脏支架植入手术。预计手术及前期治疗费用约八万元。因家庭经济条件所限,自筹资金已耗尽,目前面临支付困难。父亲病情危急,手术迫在眉睫。为不延误治疗,特申请公司无息贷款捌万元整,用于支付父亲医疗费用。申请人承诺按期偿还。”

  她盯着这段文字,看了很久。没有提母亲的眼泪,没有提哥哥的无能,没有提自己账户里仅剩的、需要用来交下个月房租的三千多块。只有冷冰冰的“诊断”“费用”“支付困难”。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需要处理的“工作问题”。

  这样也好。她想。至少,看起来没那么可怜,没那么……丢人。

  接下来是申请金额和贷款期限。她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挣扎。

  八万,三十六个月。这是她和苏晴提过的方案。但此刻看着表格上这两个数字,她再次感到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八万,对她来说是巨款。三十六个月,是整整三年。每月还款两千二百多,占去她税后工资的七成多。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三年,她将几乎没有任何“可支配收入”,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不能生病,不能有任何意外开销,不能失业,甚至不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因为连吃一顿稍微好点的饭,都可能成为奢侈。

  值得吗?用未来三年的近乎赤贫,去换父亲一个手术的机会?如果手术不顺利呢?如果后续还有更多费用呢?如果她在这三年里累垮了呢?

  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几次想要将金额改小,将期限改短。比如,只申请五万,分二十四个月还?这样每月还款两千左右,压力小一点。但五万够吗?手术费就要四万多,加上其他,五万可能刚够,但后续的药费呢?而且,申请得少,审批通过的可能性会不会更低?毕竟“特殊困难”的成色就不足了。

  或者,申请八万,但分期四十八个月?每月还款一千六百多,压力小很多。但政策规定的上限是三十六个月,她能申请特批更长吗?而且,拖得越久,债务的阴影笼罩得就越久。

  她在金额和期限的方格里,反复输入,删除,再输入。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从晚上十点,跳到十一点,跳到十二点,跳到凌晨一点。胃部的疼痛从隐隐作痛,变成了持续的、清晰的钝痛,提醒她该休息了,该吃东西了。但她毫无胃口,也毫无睡意。

  最终,她咬了咬牙,在金额栏填上了“80,000.00”,在期限栏填上了“36”。这是她计算出的,最可能解决眼前危机、也最可能被接受的方案。至于未来三年的地狱般的生活,她不敢深想,只能告诉自己:先活下去,先让父亲活下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还款计划,她按照每月还款2222.22元(80000÷36)填写。然后在后面的说明里,加了一句:“该还款计划已充分考虑申请人当前收入及基本生活保障,承诺将从每月税后工资中优先足额扣除。”

  “优先足额”。这四个字,写出来,像一句沉重的誓言,也像一道将自己牢牢锁住的枷锁。

  表格的主体部分填完了。后面是申请人承诺、签字、日期。她快速浏览了一遍承诺条款,无非是保证所填信息真实、按时还款、如有虚假愿承担责任等等。她移动鼠标,在“申请人签名”后的横线上,敲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日期栏,输入了今天的日期。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长长地、颤抖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耗尽心力的长途跋涉。电脑屏幕的光,在她疲惫的眼中,显得有些刺眼。

  表格填完了。但这只是第一步。

  她还需要整理证明材料。从帆布包最里层,拿出那个用塑料袋小心包着的文件夹——里面是她这次回家,从医院带回来的所有单据:父亲的诊断证明、入院记录、检查报告、费用清单、催款通知……她一张张拿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手机拍照。拍得很仔细,确保每一张上的字迹都清晰可辨。然后,她将照片导入电脑,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整理成一个PDF文件,命名为“医疗费用证明材料”。

  接着,她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和工资卡,也用手机拍了清晰的照片。

  所有电子材料准备完毕。她重新检查了一遍申请表、证明材料、身份证和银行卡照片,确认没有遗漏,没有错误。

  然后,她打开邮箱,新建邮件。收件人输入苏晴的内部邮箱地址。主题:“张艳红—员工特殊情况紧急无息贷款申请材料(请苏姐审阅)”。

  在正文里,她写得很简短:“苏姐您好,贷款申请材料已初步准备完毕,详见附件。请您审阅。如有不妥或需补充之处,请您指正,我立即修改。谢谢苏姐。”

  点击,添加附件:申请表、医疗证明材料、身份证照片、银行卡照片。

  鼠标箭头,悬停在“发送”按钮上。

  她的手指,停在触控板上,很久没有按下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喉咙发干,胃部抽搐。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羞耻、恐惧、屈辱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像浪潮一样,几乎要将她淹没。

  按下这个键,就意味着她正式将自已的困境,自己的无助,自己未来三年的自由,交了出去。交给公司,交给制度,交给那些她可能永远没见过、也永远不会知道她是谁的、高高在上的审批者们。

  这意味着,从今以后,在公司的档案里,在人力资源部的记录里,甚至在总裁办公会的某份会议纪要里,会留下这样一笔:员工张艳红,因父亲重病,申请特批无息贷款八万元。

  她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只是努力干活的“张艳红”,而是变成了一个“有特殊困难”、“需要公司帮助”、“背负债务”的“张艳红”。

  这个标签,会跟着她多久?会如何影响别人对她的看法?会如何影响她未来的工作评估,甚至转正?

  她不知道。但现实是,父亲躺在医院里,等钱救命。而她,别无选择。

  尊严,在现实的巨石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你可以拼命想维护它,将它叠好,藏进口袋最深处。但当你需要用它去换取活下去的机会时,你只能颤抖着,将它一点点铺开,展平,然后,亲手递出去,任人审视,评估,甚至可能……轻慢。

  她闭上眼睛,两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触控板上,迅速晕开。她没有去擦。

  然后,她睁开眼睛,眼神里是死寂的、认命般的平静。手指用力,按下了“发送”。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也格外……刺耳。

  她关掉邮箱,关掉所有文档。电脑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只剩下那盏昏黄的台灯。

  她坐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久久没有动。胃痛依然在持续,但已经感觉不到了。只有心里那种空荡荡的、仿佛被彻底掏空又塞满了棉絮的感觉,沉重地压着她。

  表格发出去了。申请提交了。

  尊严,被典当了。换来的,是一个渺茫的、需要等待审批的、价值八万的希望。

  夜,更深了。远处传来隐约的犬吠,和不知谁家晚归的、沉重的脚步声。

  而她的战争,远未结束。提交申请,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是更煎熬的等待,是可能被拒绝的恐惧,是即使批准了也如影随形的债务阴影。

  但至少,她迈出了这一步。在尊严与现实之间,她选择了现实。在沉默的崩溃与卑微的求助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因为,活着,比尊严更重要。父亲的命,比她的脸面更重要。

  即使从此,她的人生,将被这八万块钱,和未来三十六个月每月两千二百二十二块的扣款,牢牢地钉在贫穷、劳碌、和看不到尽头的还款路上。

  但,那又怎样呢?

  她还有工作,还有每个月三千五百块的工资,还有一个需要她、她也无法割舍的家。

  这就够了。至少,此刻,够了。

  她关掉台灯,房间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她摸索着,躺到那张硬板床上,蜷缩起身体,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眼泪,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这一次,她没有压抑,任由它们浸湿了粗糙的枕头。

  在黑暗中,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这个刚刚亲手将自己的尊严和未来典当出去的女孩,终于允许自己,为这沉重而无奈的选择,为这看不到光亮的明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然后,在眼泪流干、疲惫到极致的恍惚中,沉沉睡去。

  等待着她的,是未知的审批结果,和注定更加艰难的、黎明后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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