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滴亮色挂在土面上。

  亮,却不刺眼。

  像一盏极细小的灯。

  风一下子停了。

  连雾都不动。

  那滴亮色轻轻晃了一下。

  像在等。

  像在问。

  像在向苏野靠。

  老人不敢出声。

  徐三后退半步,却又忍不住靠近一点。

  整个荒地都沉着。

  等下一步。

  老人压着嗓子说:

  “它在问路。”

  “它在等你带它走。”

  苏野弯腰。

  手里握着锄头。

  手指不紧不松。

  只是稳。

  他轻轻把锄头尖放到那滴亮色前方。

  方向很慢。

  像怕惊扰什么。

  那滴亮色微微一亮。

  一点。

  再一点。

  然后——

  它往他指的方向滑了半寸。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

  “它跟着走了!”

  徐三看得头皮发麻:

  “它……真听你的?”

  老人摇头:

  “不是听他。”

  “是认他。”

  “水脉认谁,就跟谁走。”

  苏野把锄头尖往北再抬了抬。

  方向还是那条老渠的方向。

  亮色又动了。

  往前滑了半寸。

  这一寸不到的距离,却像穿越了整个荒地。

  整个气息都变了。

  风在亮色滑动的瞬间再次吹起。

  吹得整片草都轻轻往北伏。

  像在让开一条路。

  老人低声说:

  “它在开路。”

  “它要走了。”

  “它要真正走了。”

  苏野站起身。

  手里的锄头立着。

  亮色就在他的脚边。

  像在跟着。

  他往前走了半步。

  亮色在土里轻轻亮了一下——

  跟着也滑了半寸。

  徐三忍不住说:

  “这也太灵了吧……它就这么跟着他?”

  老人深呼吸:

  “这是第一次引走。”

  “它在认路。”

  “认人。”

  “认它要走的方向。”

  “只要它今天能走到槽尽头……明日它就能自己走。”

  亮色继续滑。

  每动一次,地皮轻轻抖一下。

  不是塌。

  不是裂。

  是地皮被水脉托了一指。

  托起——

  又轻轻放回去。

  像给这条旧路松筋。

  苏野走得不快。

  每一步都稳。

  像怕踩坏什么。

  老人跟在后方,生怕苏野走偏哪怕一指。

  徐三则一边盯着亮色,一边警惕四周。

  水脉亮色走到第二寸的时候——

  整个槽轻轻响了一声。

  像一条极细的骨头在地底被掰正。

  老人急道:

  “它在正路!”

  “它在把老路找回来!”

  亮色再往前。

  越走越亮。

  像把地底几十年的湿气全唤出来。

  草根在亮色经过的地方轻轻颤。

  像被一阵暖气掠过。

  风忽然从背后吹向苏野。

  像在推他。

  老人眼神复杂:

  “荒地……在帮他。”

  “地认人了。”

  “路也认人了。”

  “现在……看它认不认天。”

  徐三皱眉:“天还管这事?”

  老人说:

  “天不动,风不顺,水脉就上不来。”

  “今日风顺,就是天应了。”

  苏野继续往前。

  亮色微微靠着他的脚步。

  每一次滑动,都像是轻轻贴住他的影子。

  像信任。

  像依靠。

  又像谨慎。

  走了五尺——

  亮色突然停住。

  它停得很稳。

  像到了一个关键点。

  老人马上说:

  “别动!”

  苏野停。

  徐三也不敢喘气。

  亮色轻轻晃了两下。

  像在“嗅”。

  像在试探。

  像在问:

  ——前面还能不能走?

  老人盯着那一点光,说:

  “前面土硬。”

  “它要绕。”

  “它在找软的地方。”

  苏野看着亮色停顿的角度,说:

  “它不想往右。”

  老人点头:

  “对。”

  “右边是死路。”

  “它吃过亏。”

  “它记得。”

  徐三低声问:

  “你咋知道它吃过亏?”

  老人看了裂缝一眼。

  声音沉得很: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

  “那次,它往右偏了一次。”

  “结果差点憋死。”

  亮色又晃了一下。

  更轻。

  更慎。

  苏野往左侧挪了一寸。

  亮色立刻往左“抬”了一下。

  半寸。

  老人握紧木杖:

  “它认左!”

  “它要往左走!”

  苏野举锄。

  但这次,他没有落下。

  只是把锄头在土上轻轻、极轻地划了一条浅痕。

  亮色看见了。

  那浅痕像一道极淡的线。

  亮色靠过去。

  在那条浅痕上——

  顺顺地往前滑。

  老人激动得快说不出话:

  “它跟着你画的路走了……”

  “它把你的痕迹当路了……”

  “它……当真要跟你走。”

  徐三整个背都起了汗:

  “这……这跟认主一样啊……”

  老人摇头:

  “这是认命。”

  “它把命给他了。”

  亮色继续走。

  走得不快。

  却稳得可怕。

  像每一步都踩在一道“老记忆”上。

  更像每一点光,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向上”。

  苏野走到浅槽的尽头。

  亮色在他脚下停了一瞬。

  像在等待指引。

  老人轻声说:

  “它到头了。”

  “现在要么冲,要么退。”

  徐三紧张到手心打滑:

  “它不能退吧?”

  老人摇头:

  “不一定。”

  “它今天没冲劲。”

  “今天它主要是跟他认气。”

  “如果它不认这段……它会自己回去。”

  “明天再试。”

  苏野轻轻举锄。

  锄头尖在浅槽尽头轻轻往北划了一指宽的方向。

  亮色立刻跟上。

  亮。

  稳。

  一点都不犹豫。

  老人松了口气:“它认了。”

  “它愿意跟你走。”

  “你往哪儿,它往哪儿。”

  徐三暗暗说:“这简直是……水听人的。”

  老人却摇头:

  “不是水听人。”

  “是它觉得他能带它走出去。”

  风推着亮痕往北。

  亮痕越来越亮。

  像一条细细的线被地底托着往上翻。

  苏野继续走。

  不急。

  不慢。

  亮色跟着。

  半寸。

  又半寸。

  到了第七寸的时候——

  一声极轻却深得吓人的声音从地底传来。

  “轰——”

  不是震。

  不是塌。

  是一条路“开”了。

  老人眼睛湿了:

  “路开了……”

  “路真的开了……”

  徐三呆住:“啥意思?”

  老人声音微颤:

  “老路……”

  “被它找回来了。”

  亮色往前走了一寸。

  那一寸——

  像划开几十年沉土。

  像点亮一条旧渠。

  像唤醒一条死去多年的水脉。

  苏野停。

  亮色也停。

  老人说:

  “它走到这里……”

  “今天算成功。”

  “它第一次被你引走。”

  “路开了半寸。”

  “明天——它就能自己走了。”

  风吹来。

  亮痕轻轻亮了一下。

  像在说:

  ——我记住了。

  苏野收锄。

  老人靠木杖。

  徐三深吸一口气。

  三人站在荒地上。

  风绕着他们走了一圈。

  老路也亮了一寸。

  荒地也松了一寸。

  水脉……也活了一寸。

  老人抬头,轻轻说:

  “明天——它会跟着你走更远。”

  “你站哪儿,它就往哪儿。”

  “你走哪儿,它就走哪儿。”

  “你停——它也停。”

  风吹得草伏了一大片。

  亮色在土里闪了闪。

  像一个极深处的声音在轻轻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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