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一刻,风就先跑了。

  跑得不是乱。

  是一股子急风,直往北吹。

  像在催。

  像在叫。

  像在通知整个荒地:

  ——今天要动大水了。

  老人一到,就皱眉:

  “风太急。”

  徐三紧张:

  “急不好?”

  老人盯着槽底:

  “急,是它有劲了。”

  “今天它想跑全段。”

  苏野站在旧渠边。

  脚下的湿痕一夜之间往两边扩了半尺。

  土色深。

  看着就像喝饱了水。

  亮痕在湿底下缓缓动。

  动得不大。

  但稳得像把整条渠抓在手里。

  老人说:

  “它今天是‘奔渠’。”

  “不是试走。”

  “不是认路。”

  “是要真跑一段水。”

  徐三咽口唾沫:

  “那……比昨天还猛?”

  老人声音沉稳:

  “猛一倍。”

  “稳三倍。”

  “它今天……要成水路了。”

  风突然停。

  停得一下子。

  像天地都在等待一点东西。

  下一息——

  槽底深处“咚”了一声。

  像地底谁扣了一下木桶。

  徐三吓得跳:

  “又来了!”

  老人说:

  “它在起头。”

  “起头,就是把头水提上来。”

  苏野走向槽底。

  亮痕立刻“抬”了一下。

  像站起来。

  像喊他。

  像说:

  ——我准备好了。

  老人低声:

  “你只要划方向。”

  “它自己奔。”

  “它现在比你想象的还会走。”

  苏野举起锄头。

  锄头一落地——

  浅浅一划。

  只有半指深的痕。

  但就在那一划落下的瞬间——

  整条槽底湿色像被拉起来一样“唰”地往前推了一尺。

  徐三目瞪口呆:

  “这……这速度咋突然这么快?!”

  老人深吸:

  “它有水根了。”

  “它现在不是靠气走。”

  “它是真开始带水走。”

  水线如同一条轻快的细蛇,从槽底钻出。

  “嘶——”

  带着湿声。

  带着劲。

  带着一种从地底冲出来的“活气”。

  风随之转向。

  把槽两边的草全部往外压开。

  像在给它让条真正的路。

  苏野往前迈一步。

  水线立刻追上一尺。

  不是半寸。

  不是一寸。

  是一尺。

  老人声音都哑了:

  “奔了。”

  “它奔起来了!”

  水脉贴着槽底一路滑。

  滑得越走越稳。

  越稳越快。

  每滑过一段,土色就深一层。

  每深一层,草根就自动往两侧缩。

  像它们都知道:

  ——水回来了。

  ——路活了。

  ——该让道了。

  徐三激动得手都抖:

  “这……这就是水路啊!”

  “这就是活水渠啊!”

  老人敲他一下:

  “少吵!”

  “这是几十年没见过的水路!”

  “它现在跑得比当年还顺!”

  水线到了一个旧弯口时,没停。

  它贴着槽壁自己拐。

  拐得稳得像当年走过无数次。

  老人惊得声音都变了:

  “它……它记得这个弯!”

  “它走得比人挖的还顺!”

  苏野继续往前。

  水继续贴着他跑。

  像影子。

  像跟着他脚步跳。

  风推得更急。

  槽底的湿色一路被鼓出来。

  “啵啵”的小气泡开始从土里冒。

  徐三惊叫:

  “气泡都冒出来了!”

  老人眼睛亮得跟火一样:

  “这叫‘地皮回潮’!”

  “有气泡,就说明水往深里钻了!”

  “往深里钻,就是要长水根了!”

  这句话刚落下——

  水线突然“啪”地一声冲得更远。

  像被什么拍了一下。

  整个槽里响起第一声真正的“水打土声”:

  “啪——嘶——”

  干爽、利落、好听得要命。

  徐三激动得快蹦起来:

  “这声——他娘的比撞钟还好听!”

  老人抬头长叹:

  “这就是水路成形的声。”

  “几十年没听过了。”

  风越吹越顺。

  水越奔越稳。

  槽底湿色越来越宽。

  最窄处的土,被水带得完全松开。

  曾经死堵死堵的那段,没半刻功夫就跑通两尺。

  老人声音发颤:

  “它自己开了……”

  “它自己开那段窄口了……”

  “这水脉的劲,比当年更强。”

  徐三忍不住问:

  “它不会直接冲破渠跑到旁边去吧?”

  老人立即摇头:

  “不会。”

  “它现在认渠。”

  “你看它——永远贴着你挖的这条走。”

  “它走得比线还直。”

  苏野继续引。

  他的步子不快。

  但水跟得更快。

  像是水在催他:

  再走一点。

  再走。

  再走。

  我能走。

  我想走。

  我等了太久了。

  槽底在水的奔走下逐渐变得真正湿亮。

  那不是光。

  是被“冲”得活起来的泥色。

  像重新长了一层新皮。

  老人走在后头,看着那条湿渠一路活开,眼里湿得像他自己扑通掉进水里:

  “它真的要把整条渠跑通了啊……”

  “整条渠……能活过来了……”

  水线到了旧渠的“分岔口”。

  那里是当年断水的真正位置。

  也是它二十多年前被憋死的地方。

  水线一到——

  停了。

  像在看。

  像在想。

  像在等一个答复。

  老人盯着那段土,呼吸都紧了:

  “这是生死口。”

  “它要是真敢冲过这里——整条水路就成了!”

  徐三紧张道:

  “还能成不?”

  老人说:

  “看他。”

  所有风突然往苏野脚下收。

  草全部往那一口子倒。

  水线像在抬头。

  像在颤。

  像在鼓劲。

  苏野没有急。

  只是蹲下。

  用锄头尖——

  轻轻刮掉那段旧渠口的一点硬皮。

  只有一指。

  但他刮下去那刻——

  地底响了。

  “轰——”

  不是震。

  是水咬住了路。

  下一秒。

  水线冲了。

  不是点水。

  不是一寸。

  是一整尺的水,带着劲,带着压,带着想活的野性,贴着渠壁冲了进去。

  “哗——!!”

  第一次真正的“水流声”响彻整个荒地。

  老人直接抬杖吼:

  “通了——!!”

  “它冲过去了!!”

  “水路成了——!!!”

  徐三大叫:

  “它不光过去了——它跑得比我上山还快!!”

  水一路奔。

  越奔越亮。

  越奔越稳。

  槽底原本干裂的部分,被水带得完全润开。

  土散。

  泥香。

  水声清脆。

  风顺着奔水一路呼。

  像天也给它让道。

  老人说不出话,只能不停点头。

  直到最后,他用发颤的声音挤出一句:

  “它跑通全段了……”

  “旧渠真正成水路了……”

  “这片荒地……今天复活了。”

  苏野站在水路尽头。

  水脉在他脚边停。

  像在等下一步。

  像在问他:

  ——我跑完了。

  ——下一段……你带我不?

  风轻轻绕了他一圈。

  水声在脚边淌成一条细细的小溪音。

  老人抬杖,高声说:

  “从今天起——这是活渠!”

  “这是水路!”

  “是咱们村几十年没盼到的——命路!!”

  荒地的草在风里伏了一大片。

  像是在向新生的水路……磕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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