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刚泛起鱼肚白,汴京城的坊墙还未完全隐去轮廓。

  赵野今日要去殿院值班。

  虽说这殿中侍御史的官帽戴在头上有些日子了,可这殿院的大门,他是一回都没迈进去过。

  之前不是在河北杀人,就是在垂拱殿骂人,正经的班是一天没上。

  御史台这衙门,规矩大,门道多。

  统共分三院。

  台院,那是真正的老虎口,负责纠举百官,参与重大刑狱,权柄最重,里头的御史走路都带风,鼻孔朝天。

  察院,管得宽,六部百司都在眼皮子底下,还得时不时出巡地方,算是朝廷派出去的眼线。

  至于赵野所在的殿院,名义上专司百官朝会、祭祀大典的礼仪纪律,维护朝廷威仪。

  但这大宋的官制,那是出了名的叠床架屋。

  职权这东西,就像是一锅乱炖。

  有时候一件事,台院能管,殿院能管,察院也能插一脚。

  碰上好差事,那是打破了头往里钻;碰上这种容易得罪人的坏差事,一个个滑得像泥鳅,推得比谁都快。

  赵野系好腰带,对着铜镜照了照。

  绯袍倒是鲜亮,银鱼袋也挂得稳当,只是这张脸,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没睡醒的倦意。

  “老师,您起了?”

  薛文定端着一盆热水,顶着两个黑眼圈走了进来。

  这小子昨晚也是半宿没睡,也不知是在琢磨怎么当好这个学生,还是在想些什么?

  赵野接过布巾,在热水里浸了浸,捂在脸上,长出了一口气。

  “起了。”

  洗漱完毕,赵野走到墙角,那儿堆着一个大箱子。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抱出五匹绢布。

  这布是上好的贡品,光泽柔顺,摸在手里滑溜溜的,分量也不轻。

  赵野抱着绢布,转身放到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守正啊。”

  赵野拍了拍那堆绢布,转头看向正在收拾床铺的薛文定。

  “待会儿我要去殿院点卯,没功夫瞎跑。”

  “你帮我个忙,把这五匹绢布拿去市集上卖了。”

  薛文定手里的动作一停,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看着桌上的御赐之物,又看看赵野。

  “卖……卖了?”

  赵野点了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这是官家赏的,成色好。我估摸着,按照现在的市价,一匹怎么着也能卖个六贯钱。”

  他伸出手指头算了算。

  “五匹就是三十贯。”

  “眼瞅着要过年了,物价得涨,但这布价应该也能跟着涨点。你也别太贪,只要有人出六贯一匹,你就给卖了。”

  “换成现钱,回头买点炭,再买点肉。”

  赵野叹了口气,紧了紧衣领。

  “这天儿太冷,不吃点肉,扛不住。”

  薛文定听着这话,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个鸡蛋。

  他几步冲到桌前,伸手抚摸着那光滑的绢面,指尖都在颤抖。

  “老师!这可是官家御赐之物啊!”

  薛文定声音都变了调。

  “供在家里那是光宗耀祖的,怎可拿去换那铜臭之物?”

  赵野瞥了他一眼,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凉水灌进肚子里。

  “供着能当饭吃?”

  “还是能当炭烧?”

  “官家赏我,就是让我用的。我拿去换钱过日子,总比放着发霉的好。”

  薛文定急得直跺脚,脸涨得通红。

  “老师,您若是缺钱,学生这有啊!”

  说着,他转身冲向自己的行囊,手忙脚乱地解开包裹,在里面一阵翻找。

  “哗啦啦——”

  一阵清脆的声响。

  薛文定从包裹里掏出一叠兑票,还有几锭沉甸甸的银铤,一股脑地堆在桌上,跟那五匹绢布挤在一块。

  “老师,学生族中在蜀地做盐茶生意,虽然算不上巨富,但家中每年分红也有个几百贯。”

  薛文定一边往外掏钱,一边说道。

  “这次来京赶考,家父怕我在京城受委屈,特意给带了一千贯的盘缠。”

  “您若是有需要,随时取用便是!”

  “这御赐的绢布,万万卖不得啊!”

  赵野端着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看着桌上那堆钱。

  兑票上的印戳红得刺眼,银铤上的光泽亮得扎心。

  一千贯……

  盘缠?

  赵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官服,又看了看薛文定那一脸诚恳、毫无炫耀之意的表情。

  胸口闷得慌。

  可恶啊。

  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吗?

  他赵野拼死拼活,在朝堂上跟人斗得死去活来,又是杀贪官又是斗宰相。

  结果还不如人家一个赶考书生的零花钱多?

  赵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泛起的酸水。

  他放下茶杯,板起脸,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胡闹!”

  赵野伸手将那堆钱推了回去。

  “你的钱是你的钱,那是你父母给你读书赶考用的。”

  “我拿来用算怎么回事?”

  薛文定还要再劝:“可是老师……”

  “收起来!”

  赵野声音提高了几分。

  “你要是有心,就帮我去把布卖了。”

  “不然等晚些我当值回来,还得自己扛着布去市集吆喝,到时候丢的可是殿中侍御史的脸。”

  薛文定闻言,猛然站住。

  他看着赵野那张坚毅而清瘦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

  老师明明穷得连炭都快烧不起了,却依然坚守着文人的风骨。

  宁可变卖御赐之物,也要维持那份清白与尊严。

  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

  薛文定鼻子一酸,后退一步,对着赵野长揖及地。

  “老师,学生错了。”

  “学生只是……只是不想看老师受苦。”

  “唉,我不该用这些铜臭俗物来侮辱您,学生知错了。”

  赵野扶了扶额头,只觉得脑仁生疼。

  侮辱?

  侮辱个屁,只是这个脸皮拉不下而已。

  “行了行了。”

  赵野摆了摆手,转身去拿挂在墙上的裘衣。

  “我不介意,你帮我卖了去就行。”

  “记得,少于六贯别卖。”

  说完,他披上那件挂在衣架上有些掉毛的裘衣,拿起桌上的官帽扣在头上,大步流星地跨出房门。

  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脚边掠过。

  薛文定站在门口,看着赵野那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心中五味杂陈。

  老师竟困顿至此。

  堂堂天子近臣,为了几贯钱,还要精打细算。

  他转过身,望着桌上那五匹华丽的绢布,陷入了沉思。

  良久。

  他走过去,郑重地抱起布匹,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

  皇宫,福宁殿。

  地龙烧得正旺,殿内温暖如春,博山炉里吐出袅袅青烟,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

  赵顼坐在御案后,手里把玩着一方镇纸。

  台阶下,苏轼和章惇分列左右,垂手而立。

  赵顼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时而凝重,时而喜悦,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御阶上来回踱步。

  “赵伯虎啊赵伯虎……”

  赵顼摇了摇头,突然笑出声来。

  “这……哈哈哈哈!”

  笑声在大殿内回荡。

  他猛地站定,看向殿外候着的张茂则。

  “来人,给两位爱卿赐座。”

  苏轼和章惇对视一眼,连忙拱手谢恩。

  小黄门搬来两个锦墩,放在御阶下。

  待两人坐定,赵顼也走下御阶,来到两人面前。

  他没有了平日里的帝王架子,反而像是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你们刚才所说,关于新法推行后可能出现的那些弊端,那些关于官吏贪腐、摊派、与民争利的推演……”

  赵顼盯着两人的眼睛。

  “这都是赵伯虎亲口所说?”

  苏轼欠了欠身,拱手道:“回官家,千真万确。”

  “昨日臣与子厚在赵野家中饮酒,谈及新法,赵野便做了这番推论。”

  “字字句句,臣都记得清清楚楚。”

  章惇也点了点头,神色肃然。

  “官家,赵伯虎虽然看似不羁,但他对人心、对官场的洞察,确实入木三分。”

  “这都是赵伯虎亲口所说。”

  赵顼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坐下,坐下说。”

  他自己也在御阶上随意坐下,膝盖微微碰着膝盖。

  “你们俩认为,他说的是否真的会成真?”

  赵顼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他虽然知道这是必然,但他还是想确认一下。

  章惇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

  “回官家。”

  “虽这一切都是赵伯虎的猜测,但我等回去后思虑许久,反复推演。”

  “若没有强有力的干涉,十有八九,会变成那样。”

  章惇的声音有些发涩。

  承认这一点,对于他这个新法的坚定支持者来说,并不容易。

  苏轼也叹了口气,接话道:“臣也是这样想的。”

  “人性趋利,官吏亦然。”

  “若无制约,良法亦会变成害民之术。”

  赵顼闻言,身子微微后仰,靠在台阶上。

  他望着头顶那雕梁画栋的藻井,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

  “看来,赵伯虎早有准备。”

  “他比谁都看得远,看得透啊。”

  “只是……”

  赵顼皱了皱眉。

  “只是还没到时机。”

  苏轼身子前倾,急切地说道:“官家,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既然预见到了危机,何不现在就设立专职部门,去监督,去纠偏?”

  赵顼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不行。”

  “现在还不是设立专职部门去监督的时候。”

  苏轼一愣:“官家为何?”

  赵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章惇。

  “子厚,你觉得呢?”

  章惇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官家说的没错。”

  “新法刚实施,根基未稳。”

  “若此时下令派人监督,人心或是要乱。”

  章惇目光闪烁,分析道。

  “王相他们会猜测官家究竟何意,是不是对新法不信任?是不是要以此为由掣肘?”

  “底下的官员会观望,会迟疑,新法工作或会停滞。”

  “而司马学士他们更是会认为官家圣心有变。”

  “到时候,朝廷怕是得再起风波,民间也会多有猜测,变法大局,恐将毁于一旦。”

  赵顼看着章惇,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赏之色。

  “不错不错,子厚跟朕想的一样。”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

  “还需要时间。”

  “现在不能动,但不代表不能筹备。”

  赵顼走到两人面前,伸出双手。

  “苏卿,章卿。”

  “你等可愿为朕分忧?可愿做这大宋的后手?”

  两人闻言,连忙起身,整了整衣冠,拱手行礼,声音铿锵有力。

  “臣愿!”

  赵顼大笑一声,声音里透着豪气。

  “好!”

  “既如此。”

  赵顼脸色一肃,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章惇,朕任你为判流内铨事,专司地方州府县官员考课差遣。”

  “你给朕盯着那些官员,谁干实事,谁在那浑水摸鱼,都给朕记下来!”

  “苏轼。”

  赵顼看向苏轼。

  “朕任你为谏院左司谏。”

  “你给朕盯着朝堂,盯着那些政策,看看谏院有哪些博才之事,都给朕记下来!”

  说着,赵顼走上前,一手牵起苏轼,一手牵起章惇。

  他的手掌温热,力道很大。

  “你们需要与赵伯虎配合。”

  “在半年内,利用你们的职权,遴选官员,为日后做准备。”

  “那些务实、为公、品德优秀之人,不管他是寒门还是勋贵之后,务必要多多关注,列入名单。”

  赵顼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这层层宫阙,看到了大宋的未来。

  “大宋的未来,需要你们这些清正廉明、心怀百姓的人。”

  “等到时机成熟。”

  “朕希望,你们能拿出一套班子,能顶得上去,能把这天,给朕撑住了!”

  两人看着赵顼。

  这位年轻的帝王,此刻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是一副将擎天之任交予自己的信任,也是一份沉甸甸的重托。

  苏轼的眼眶不由得泛红。

  他虽然平日里旷达,但骨子里还是那个致君尧舜上的读书人。

  章惇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腔里热血翻涌。

  他反手握住赵顼的手,郑重说道。

  “臣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苏轼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带着一丝更咽。

  “臣……必不负官家所托!”

  赵顼闻言,仰天大笑。

  “哈哈哈!”

  “朕信你们!”

  笑声穿过福宁殿的门窗,飞向那广阔的天空。

  而在那寒风凛冽的汴京街头,赵野紧了紧身上那件掉毛的裘衣,打了个喷嚏,全然不知自己又被安排了一副多重的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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