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地下。

  十三盏青铜灯嵌在石壁凹处,烛火摇曳。

  石室正中,一口巨大的铜锅架在石台上,锅中暗色浆液徐徐翻涌,鼓起拳头大小、彼此粘连的气泡。

  锅旁,一身灰袍,身形干瘦的默爷正手持一柄近人高的铜勺,缓缓搅动。

  他不像佛爷那般富态圆滑,也不似刀爷那样精悍外露,默爷周身笼着一层死气。

  他身侧静立一道白影。

  那人也穿着宽大白袍,脸上覆着纯白面具,光滑如瓷。

  面具边缘与颈部的皮肤接得严密,乍看仿佛天生。

  白影脚边横躺另一具白袍身躯——正是被佛爷匆忙派来报信的“笑脸”。

  此时笑脸面具已被揭下丢在一旁,露出叫人心底发寒的脸:整张面庞没有眉、眼、鼻、口,只留几个维持呼吸的小孔与一对空洞的眼窝。

  白面的语调毫无起伏:“去迟了。乌骨子与佛爷已死。基地被毁,外层‘肥料’全数救走。”

  “无妨,大局已定。”默爷缓缓道,“本就是废子,死便死了。那批货物呢?”

  无面白袍沉默了一刹:“……已被清空。现场只剩空盒。不知何时、如何运走。”

  “竟是如此?”默爷也有些意外,“看来与外乡人脱不了干系。”

  “要除掉么?”

  “罢了。这些人突然出现,行事古怪,不循常理,不必在此浪费气力。日后再细细探查一番。”

  “是。”

  默爷继续搅动铜勺,仿佛锅里之物重于一切,“之前准备的‘胚子’,都已转移妥当了?”

  “是。皆已按计划,移至‘归处’。填补也进行完毕,此处,只余药渣与空壳。”

  “那边的料也别浪费,收起来一并带走。”

  “已派人去办,约需半个时辰。方才摸进来的老鼠,也已处置干净。”

  “很好。”默爷停下动作,提起铜勺。

  粘稠浆液拉出细丝,滴滴答答落回锅中。

  无面白袍又道:“另,收到消息……那人竟还活着……定是他走漏风声。否则按原计划,此地绝不会如此快暴露。”

  “半年都未寻到他,答案已明。”默爷语气平平,“可惜了这块宝地,不过目的已达,便已足够。待这炉药成,我便回去复命。此地由你收尾,做得干净些。”

  “是。”

  默爷不再开口,只专注熬煮。

  无面白袍静立少许,身形一滑,没入暗影。

  时间在诡谲中缓慢流淌。

  默爷极有耐心,不紧不慢调节火候,不时从旁侧石台的瓶罐中拈起些或黑或红或白的粉末、块茎与枯花,投入锅中。

  每投一味,锅内浆液的颜色或气味便细微变动。

  他紧盯着这些变化,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不知过了多久,锅中沸腾骤然加剧!

  暗色浆液剧烈翻腾,中心甚至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一截惨白之物猛地浮起。

  默爷眼中一亮,铜勺疾探,捞起那截指骨,就着昏黄油灯细看,指骨已被熬至酥软,表面布满细孔,吸饱了精华。

  他摩挲几下骨节,随手掷在地上。

  “咔嚓。”指骨脆声断成数截。

  他看也不看,转而舀起小半勺浆液,滤去残渣,凑到唇边浅抿一口。

  浆液含在口中。

  默爷闭目,喉头微动,似以全部感官品析滋味。

  几息后,他猛然睁眼!

  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清晰的情绪——困惑、恼怒与不解阴沉交织。

  “不对……”他低声自语,“果然这味道…也不对……”

  他扑到一旁石案前,抓起手札,凑到最近烛火下急急翻阅,嘴唇无声开合,仿佛逐字比对。

  “……以纯阴纯阳之人为‘药引’,辅以梦花髓、金线菇粉、离人泪三味主材,佐地心阴火,慢熬四九之数,滤尽渣滓,得其清液,色如琥珀,气若幽兰,饮之可窥长生门径……”

  他念得越来越快,越发焦躁。

  “分明……分明每一步皆依古方!分量、时辰、火候、‘材料’成色……无一差错!为何熬出的药基如此浑浊?其味先腥后腻,腻中带酸,暖意未生,反有阴寒滞涩之感?!”

  他反复默念,比对这半年来的每次尝试与记录。

  不知过了多久。

  他猛地直起身,动作之大,带得烛火一阵乱摇,满室鬼影狂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错了……从一开始便会错了意……不是‘血肉为引,精气为柴’……是‘灵慧为引,怨念为柴’!”

  “要的是活生生的‘灵’与‘怨’!而非死物的‘肉’与‘气’!那些方士……那些蠢货!连他们自己都未参透!白白耗费陛下那么多上好‘材料’!可恨!”

  “可惜了……可惜了这半年上好的‘药引’,数百斤精心培育的辅材……这一锅……终究只是失败的药渣罢了。”他摇摇头,语气恢复平缓,不再留恋,从石案旁拿起早备好的灰布包,收好手札挎上肩头。

  “也罢,下一次……下一次,定能成功。”

  脚步声渐远,终至消失。

  石室内,十三盏青铜灯的火苗同时剧烈一颤,齐齐熄灭。

  最后的光明消散。

  只剩那口兀自沸腾的铜锅,锅内翻滚着,不时浮起难以辨认的碎块。

  炭火将熄未熄,挣扎着投下最后一点昏黄的光,照亮石板上那截孤零零的孩童指骨,以及满地层层叠叠的污秽血渍。

  浓烈到近乎凝固的腥甜药气,无声弥漫,充塞每一寸空间,仿佛无数枉死者的叹息,永远沉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

  ……

  刘德庸生得一副鼠相,细眉细眼,蓄着几缕稀疏胡须,此刻正搂着新纳不久的第三房小妾,鼾声如雷。

  “大人……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哎呀,吵死了……”小妾先被惊醒,不满嘟囔,往刘德庸怀里钻了钻。

  刘德庸被吵醒,满心不悦,先拍了拍小妾的脊背,这才披衣起身,趿鞋拉开房门,对着门外惶急的师爷劈头就骂:“大半夜的,吵吵吵吵什么!天塌了?!”

  师爷缩了缩脖子,也顾不得礼数,凑到他耳边飞快禀报。

  刘德庸先皱起眉,继而疑惑:“程二?请我明日午时去揽月楼用饭?”

  他与程二爷交往不浅,收礼办事,喝酒听曲,算是老交情。

  只是今晚那巨响,那涌入揽月楼的人群……他都晓得,但跟他有什么关系?

  程二这厮不在家躲风头,反倒急着设宴?

  师爷一脸为难地等着回复。

  刘德庸捻着那几根稀胡须,眼珠在细长眼眶里转了几转。

  去,还是不去?

  程二此人,虽然是个商人,但在河绵县根基不浅,手眼也算灵通。

  他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请自己,或许……是真有要事?

  何况那“仙方”也是经程二搭上佛爷才弄到的,效果确乎神奇,让他精神焕发,如回壮年,离了还真难熬。

  眼下也快用完了。

  罢了,不过吃顿饭而已,在自己地头上,还能翻出天去?

  那位近来也没传什么书信,应是无碍。

  正好探探程二的口风,瞧瞧佛爷那边究竟如何,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思忖片刻,刘德庸道:“行了,知道了。去回话,就说本官明日晌午准到。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大人。”师爷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退下。

  刘德庸关上门,重新钻进暖被,搂过嘤咛靠来的小妾。

  “老爷,出什么事啦……”小妾娇声问。

  “没什么,一点小事。”刘德庸打个哈欠,闭上眼睛,“睡吧睡吧,天大的事,也等老爷睡醒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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