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卫队长的身影消失在夜幕的尽头,卷起的烟尘久久不散。

  朱棣站在原地,北平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动他素色的王袍衣角。

  他的心,却有一半已经随着那匹快马,飞向了千里之外的应天府。

  父皇……母后……

  朱棣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父皇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猜忌与疲惫的脸。

  还有母后,那总是带着慈爱与担忧的目光。

  皇长孙朱雄英的死,对父皇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而对母后,那更是剜心之痛。

  朱棣甚至能想象得到,此刻的应天府,皇宫深处,是何等的愁云惨淡,何等的压抑绝望。

  哀恸,会击垮一个人的身体。

  而对于父皇朱元璋来说,哀恸之后,必然是滔天的怒火和深入骨髓的猜忌。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防卫森严、号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皇宫大内,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病死了?

  天灾?

  父皇绝不会相信。

  他只会认定,这是一场针对他朱家血脉的阴谋,一场恶毒的诅咒。

  他会疯。

  彻底地,不顾一切地疯狂。

  朱棣的眼皮猛地一跳。

  那头被父皇亲手打造,又被他自己牢牢锁住的猛兽,要出笼了。

  锦衣卫。

  果不其然,数日之后,来自应天府的消息印证了他的预感。

  一道圣旨,将原本只负责宫廷仪仗、守卫的“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彻底变成了一柄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利剑。

  侦查、逮捕、审讯。

  无需三司会审!

  这四个字,意味着朱元璋亲手撕碎了他自己建立的法度,将屠刀交给了他最信任的爪牙。

  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这个名字,朱棣并不陌生,一个手段酷烈、心志坚忍,对父皇绝对忠诚的刽子手。

  这头猛兽一旦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应天府,必定血流成河。

  消息中提到,胡惟庸的余党,成为了第一个被清算的目标。

  朱棣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果然如此。

  父皇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所谓的“经济战”。

  在他眼中,那些复杂的数字和商贸手段,不过是胡惟庸等人谋逆的障眼法。

  现在,皇长孙死了。

  新仇旧恨,累积在一起,彻底引爆了那颗帝王心中积压已久的火药桶。

  下毒!

  行巫蛊诅咒之术!

  这些罪名,被一个接一个地安在了那些早已落魄的官员头上。

  锦衣卫的诏狱,很快就人满为患。

  日夜不休的审讯,凄厉的惨嚎穿透高墙,成为应天府上空挥之不去的梦魇。

  无数官员在深夜被从家中拖走,他们的家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冰冷的绣春刀就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严刑拷打。

  水刑,夹棍……

  所有能想象到的酷刑,都在那座人间地狱里轮番上演。

  目的只有一个——逼他们承认,承认自己与胡惟庸勾结,承认自己参与“加害”了皇长孙。

  恐怖的氛围,从京城的权力核心,如瘟疫般迅速向整个大明腹地蔓延。

  北平,自然也不例外。

  一股看不见的阴影,笼罩在了这座欣欣向荣的工业新城之上。

  朱棣感觉到,无数双眼睛,正从暗处窥伺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天津卫的港口,往来的商船边,多了些眼神阴鸷的“苦力”。

  一号和二号工坊的周围,总有些陌生的面孔在徘徊,对那些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指指点点。

  甚至在他新划定的“开发新区”那片尘土飞扬的工地上,也有人伪装成流民,试图探听些什么。

  锦衣卫。

  他们来了。

  朱棣对此心知肚明。

  他清楚父皇的逻辑。

  经济战,你燕王打赢了胡惟庸。

  蒸汽机,你燕王搞出了惊天动地的动静。

  现在,胡惟庸的“余党”正在诅咒朕的皇孙,你这个比胡惟庸能量还大的儿子,在做什么?

  你是不是也在图谋不轨?

  你那轰隆作响的工坊,是不是在偷偷铸造兵器?

  你那数万名工人,是不是你暗中蓄养的私兵?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藏。

  越是掖着,越是会引火烧身。

  “王爷,”亲卫队长低声汇报道,“那些探子,已经连续三天在二号工坊外围打探了,要不要……”

  他做了个驱赶的手势。

  朱棣摇了摇头。

  “不必。”

  他的声音很平静。

  “不仅不要驱赶,还要让他们看个清楚。”

  他转身,看向身旁一个穿着工装、神情精悍的年轻人。

  这是他新提拔的“北平安全局”负责人,专门负责内部保卫和反渗透。

  “你,”朱棣吩咐道,“主动去‘配合’一下锦衣卫的兄弟们。”

  年轻人一愣。

  “配合?”

  “对,配合。”朱棣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

  几天后。

  几名伪装成行脚商的锦衣卫探子,正“恰好”路过二号工坊附近。

  突然!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工坊内部传来!

  大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滚滚黑烟夹杂着炙热的蒸汽,从一扇窗户中喷涌而出,直冲云霄!

  工坊内,传来工匠们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奔跑声。

  “炸炉了!快跑啊!”

  “救火!快救火!”

  几名探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安全局的人就“恰好”出现,一脸惊慌地组织人手救灾,同时“不经意”地将他们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蒸汽机车试验场。

  在那里,他们又“恰好”看到了另一幕“惨状”。

  一列简陋的蒸汽机车,歪歪扭扭地冲出轨道,一头扎进了旁边的玉米地里。

  巨大的车头整个翻倒,几个轮子还在半空中无力地转动着。

  一群工匠哭天抢地地围着那堆废铁,几个负责人模样的人更是捶胸顿足。

  “完了!又失败了!”

  “王爷的银子,又打了水漂啊!”

  一名安全局的“内线”被锦衣卫探子用几两银子轻松“买通”。

  那人添油加醋,唉声叹气地透露着“内部消息”。

  “唉,别提了,我们王爷最近就跟魔怔了一样。”

  “天天捣鼓那个叫什么‘陆地行舟’的玩意儿,说是能自己跑的铁车。”

  “烧了多少钱?数都数不清!工坊里但凡有点结余,全填这个无底洞了!”

  “可您几位也看到了,就弄出这么一堆废铜烂铁,除了能把自己摔进玉米地,屁用没有!”

  “王爷天天看着这些废铁唉声叹气,头发都白了不少!”

  这招“示弱”,精准地戳中了锦衣卫想要收集的情报点。

  几日后,一份加密的密奏从北平发出,火速送往应天府。

  密奏的内容,让杀气腾腾的朱元璋,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燕王依旧沉迷于奇技淫巧,耗费巨万。”

  “其所谓蒸汽工业,规模虽大,然技术不稳,事故频发,时有炸炉、脱轨之险,产出效能低下,不足为患。”

  “其人亦因屡屡受挫,颇为消沉。”

  朱元璋放下密奏,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

  一个忙着研究“玩具”的儿子,一个为了“奇技淫巧”而烧钱失败、唉声叹气的儿子……

  总比一个兵精粮足、步步为营的儿子,要安全得多。

  至少,现在是。

  他对北平的猜忌,暂时被打消了。

  朱棣,又一次为自己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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