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去野人谷勘探,并非易事。

  林墨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长途跋涉三十里崎岖山路是个巨大的考验。更重要的是,他不能突然消失。每日的“符水”是维系这个临时聚落、稳定人心的基石。

  他将孙老汉、王五(那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和那位略懂草药的李郎中唤到土地庙。

  油灯如豆,映着四人凝重而憔悴的面容。

  “此地非久留之所。”林墨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官府的眼线,或许已在左近。”

  孙老汉脸色一白,李郎中的手抖了一下,只有王五,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庙外漆黑的夜,微微点了点头。

  “往南三十里,有一处名唤‘野人谷’的地方,或可暂避。”林墨继续道,“我需亲自前往查探。往返需两三日。”

  “仙师不可!”孙老汉急忙道,“您万金之躯,怎能亲涉险地?况且,山中瘴疠猛兽……”

  “我必须去。”林墨打断他,语气坚决,“唯有亲眼所见,方能决断。我不在期间,‘符水’之事……”

  他看向三人。这是信任,也是考验。

  最终,他想出了一个不得已的办法。他提前将大量白粥变出,冷却后切成块状,称之为“固形符”或“干粮符”,嘱咐孙老汉每日定量分发,只需用热水化开即可食用。虽然口感味道差了许多,但至少能维持生存。

  “切记,此乃天尊所赐法食,非凡物,不可多食,亦不可私藏,心诚则灵。”他不得不给这些冷粥块披上神秘外衣,以杜绝可能出现的争抢和贪婪。

  安排妥当,第二天拂晓,林墨便带着王五,以及王五挑选出的两个最机警胆大的年轻后生,一行四人,背着简陋的行囊(里面主要是水和小部分冷粥块),悄然离开了聚落,向南而行。

  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走。荆棘丛生,怪石嶙峋。林墨臀腿的旧伤很快被再次磨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王五沉默地在前面用柴刀开路,偶尔回头看一眼林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一丝认同。

  他原以为这位“仙师”细皮嫩肉,吃不得苦,没想到竟有如此韧性。

  途中,他们果然遇到了麻烦。并非猛兽,而是几个面黄肌瘦、眼神却异常凶狠的逃兵(或者土匪?),拦路索要食物和钱财。

  王五和两个后生立刻拔出简陋的武器——削尖的木棍和生锈的柴刀,将林墨护在中间。冲突一触即发。

  林墨心脏狂跳,手心出汗。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

  就在对方狞笑着逼近时,林墨猛地吸了口气,上前一步,从行囊里抓出几块冷粥块,用力扔了过去!

  “此乃天尊法旨!赐尔等食!速速退去!”

  那几人一愣,捡起地上硬邦邦、灰扑扑的粥块,狐疑地嗅了嗅,随即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他们显然饿极了,也顾不得许多,立刻狼吞虎咽起来,甚至为争夺最后一点碎屑互相推搡殴斗。

  趁此机会,王五低喝一声:“走!”

  四人迅速脱离,钻入密林深处。直到再也听不到身后的动静,才敢停下来喘息。

  “仙师……那……真是法旨?”一个后生心有余悸,又忍不住好奇地问。

  林墨靠着树干,疲惫地摇摇头,苦笑道:“是能活命的东西罢了。快走吧。”

  经过近一整天的艰难跋涉,当夕阳将山谷染上一层血色时,他们终于找到了地图上(孙老汉口述)标记的入口——一道被藤蔓和乱石半掩的狭窄隘口。

  一股阴湿、带着腐叶和某种奇异腥甜气息的风从谷内吹出,让人胸闷头晕。

  “瘴气!”李郎中之前提醒过,需得小心。

  四人用浸湿的布蒙住口鼻,小心翼翼地踏入谷中。

  谷内景象出乎意料。地势并非一马平川,而是起伏不平,中有那条孙老汉提及的小溪流淌,水质竟显得清澈许多。山谷两侧是陡峭的岩壁,形成天然屏障。谷内林木葱郁,可惜多是杂木,能食用的野果不多,猎物踪迹也少。

  更重要的是,山谷深处弥漫的那股淡薄却令人不安的灰白色雾气,正是致病的瘴疠之源。

  “地方虽险,可这瘴气……”一个后生面露惧色。

  林墨没有说话,他仔细观察着溪流走向和地势。他发现,瘴气多聚集在低洼背风之处,而靠近溪流上游、地势稍高且通风的地方,空气则清新不少。

  “若能清理出那片高地,沿溪居住,或许能避开大部分瘴气。”林墨指着上游方向,“溪水可用,岩壁可依,只需守住隘口,便是……”

  他话未说完,王五突然猛地将他向后一拉,同时低吼:“小心!”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粗糙的骨箭擦着林墨刚才站立的位置,深深钉入旁边的树干上,箭尾兀自颤抖!

  “什么人!”王五立刻拔出柴刀,将林墨护在身后,厉声喝道。

  两侧的树丛和岩石后,影影绰绰地冒出十来个身影。他们皮肤黝黑,几乎衣不蔽体,手持削尖的木矛、骨箭,眼神警惕而凶狠,如同被困的野兽,死死盯着这四个不速之客。

  是真正的“野人”?还是避祸逃入深山的山民?

  他们显然将林墨一行人视作了入侵者。

  冲突瞬间爆发!

  这些野人(或山民)身手矫健,熟悉地形,利用岩石树木掩护,不断投射木矛和骨箭。王五和两个后生虽有些力气,但武器简陋,又要护着林墨,顿时险象环生。

  一个后生胳膊被木矛划伤,鲜血直流。王五格开一支射向林墨的骨箭,手臂也被震得发麻。

  林墨背靠着一块巨石,心跳如鼓。他手无寸铁,那无限白粥的能力在此刻显得无比可笑。

  难道要死在这里?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和这些可能是未来邻居的人自相残杀?

  不!

  就在王五怒吼着准备拼命时,林墨猛地深吸一口那湿冷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些攻击者喊道:

  “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逃难来的!我们有粮食!可以分给你们!”

  他一边喊,一边迅速从行囊里掏出所有剩余的冷粥块,用力扔向对方阵营前的空地上!

  “吃的!是吃的!”他反复喊着这两个最朴素的字眼。

  攻击停顿了一下。那些野人(山民)狐疑地看着地上那些奇怪的块状物,又看看林墨他们。饥饿最终战胜了警惕。一个像是头领的人小心翼翼地上前,捡起一块,迟疑地咬了一口。

  随即,他眼睛猛地瞪大,朝着同伴们发出了几声急促的呼哨。

  紧张的气氛陡然松懈下来。那些人纷纷上前,争抢起地上的粥块,看向林墨他们的眼神虽然依旧警惕,但敌意已大大减少。

  王五和两个后生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放松武器。

  林墨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和平。他慢慢从巨石后走出来,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朝着那个头领模样的人,努力做出友善的姿态。

  沟通极其困难。对方的话语含糊难懂,夹杂着许多土语。但连比划带猜,林墨大概明白:这些人也是活不下去逃进山的,靠打猎采集为生,时常挨饿,也对谷中的瘴气无可奈何,死了不少人。

  林墨指着地上的粥块,又指指自己,再指指谷外,费力地表达着:我们有很多这样的食物,外面还有更多人,想进来一起住,可以分享食物。

  那头领盯着林墨看了很久,又看了看王五他们手中的武器(虽然简陋,但比他们的好),最后目光落回那些救命的粥块上。

  他最终点了点头,指了指山谷深处一片地势较高的区域,又摇了摇头,指了指那些瘴气弥漫的低洼处,做了个睡觉和生病倒地的动作。

  林墨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片高地可以住,低处不行。

  初步的、脆弱的协议,在这荒谷之中,以食物为纽带,艰难地达成了。

  返程的路上,气氛更加沉重。

  野人谷并非理想的桃源,它有瘴气,有未知的风险,还有这些需要沟通和安抚的“原住民”。

  但比起外面越来越近的兵灾和官府的威胁,它似乎又是唯一的选择。

  王五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仙师,那些人……信不过。真要带大家进来,得防着。”

  林墨默默点头。他看着手中最后一粒用来确认路标的豆子,心中盘算的已不仅仅是迁移,还有如何在这险恶环境中,活下去,并守住这点微弱的火种。

  人心,有时比瘴疠和猛兽更难测。

  回到三岔口聚落时,已是第三日黄昏。

  远远地,就看到营地里气氛不对。没有往日的炊烟(虽然本来也没有真正的炊烟),反而有一种压抑的骚动。

  孙老汉和李郎中焦急地迎上来,脸色难看。

  “仙师!您可回来了!”孙老汉几乎要哭出来,“出事了!”

  “有人偷藏‘法食’,被发现了还不认,煽动了好几个人闹事,说……说仙师您用妖法骗人,那根本不是符水,就是普通的粥!说要……要抢了所有的粮食!”

  林墨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考验,从来不止来自外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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