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登记员递来的单据折好塞进口袋,转身朝仓库外走。她没有直接回岗位,而是绕了一圈,经过茶水间时停下脚步。热水壶正咕嘟作响,她拿起空杯接了半杯水,指尖在杯壁轻轻敲了三下。

  这是她和母亲之间的习惯动作。

  她端着杯子往清洁车方向走,脚步不快。路过早会室时,听见赵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茶室地毯吸尘效果差,得安排人重新清理。”

  她立刻上前一步。“我来吧。”她说,“刚才检查过设备,功率够的。”

  赵姐抬头看了她一眼,点头同意。

  林夏推车进了茶室。房间不大,靠墙是博古架,中间一张红木桌,沈父常在这里独自喝茶。她先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桌上那把紫砂壶上。

  壶身深褐,表面有细微划痕,像是长期摩挲留下的痕迹。她走近,用布慢慢擦拭壶身。手指停在壶盖边缘,轻轻一拨,将它取下。

  三秒。

  “调包?那孩子现在该二十了……”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是沈父的。

  林夏没动,继续擦。她把壶盖翻过来,底部刻着两个小字——戊寅。

  一九九八年。

  她母亲怀孕的年份。

  她放下壶盖,假装整理茶盘,实则将整套茶具逐一触碰。杯、碟、茶叶罐,都没有反应。只有这把壶,在她第三次碰触时,又响起一句话:

  “宁错勿漏。”

  语气不同,更冷,更硬。不像沈父。

  她记下这两个词,把茶具归位。刚直起身,门口传来脚步声。

  她迅速退到清洁车旁,低头拧拖把布。

  沈父走进来,手里拿着文件。他看了眼桌子,又看了她。

  “你动过茶具?”

  “擦了下灰。”她说,“没挪地方。”

  他走到桌前,拿起紫砂壶看了看,放回原位。“下次别碰这个壶。”

  “知道了。”

  他没再说什么,坐下翻开文件。林夏推车离开,途中回头望了一眼。沈父坐在那里,手搁在壶把上,没泡茶,也没动。

  她回到员工通道,从内袋取出微型相机,对着记忆中的刻字拍了一张模拟图。然后撕下一页工作日志,写下“戊寅”二字,反复描了三遍。

  晚上八点,她借口归还工具,延迟离岗十分钟。趁着夜色绕到洗衣房后门,踩上矮台阶,打开手机。

  信号刚连上,一条短信跳出来。

  “别再查1998年的事。”

  配图是一块墓碑,被红漆涂满。照片角落露出半个名字——周芸。

  她母亲的名字。

  拍摄时间显示下午三点十七分。

  她盯着屏幕,手指收紧。手机壳发出轻微咯吱声。她没有删信息,也没有回复,只是退出界面,打开录音笔。

  今日在茶室听到的两段话重播一遍。

  第一句是沈父的,语气迟疑,像在自言自语。第二句“宁错勿漏”,声音苍老,断得干脆。

  她关掉录音,翻开笔记本,在“戊寅”下面画线,写上:“壶制于当年,或为纪念。”

  然后翻到新一页,写:“谁怕我查?”

  纸团扔进垃圾桶前,她多看了一眼。

  第二天清晨,她准时到岗。任务卡写着“茶室日常保洁”。

  她拿上工具推车,直接过去。沈父不在,茶桌上的紫砂壶还在原位。她戴上手套,开始清理。

  这一次,她故意把湿布搭在壶身太久。壶面泛起水光,她伸手去拿,假装手滑。

  壶盖落地,发出清脆一响。

  她立刻蹲下捡起。借着弯腰的动作,指尖再次触碰壶底刻字。

  三秒。

  “宁错勿漏。”

  还是那句话。

  但她发现,这次的心声之后,有一声极轻的呼吸,像是有人站在旁边看着。

  她站起身,把壶放回桌上。动作平稳,脸上没有异样。

  十分钟后,沈父来了。

  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走进来坐下。没有提壶盖掉落的事。

  “你昨天走得晚?”他忽然问。

  “工具没还完。”她说,“顺便把茶室地板打蜡了。”

  他点头。“你做事仔细。”

  “应该的。”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这把壶,是我父亲留下的。他临终前说,有些事,宁错勿漏。”

  林夏垂眼。“听上去很重要。”

  “重要的人,都走了。”他说,“活着的,只能往前看。”

  她没接话。

  他抬头看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她顿了一下,“有些事忘不掉,不是因为放不下,是因为还没弄明白。”

  沈父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里有审视,也有动摇。

  “你叫什么名字?”

  “林夏。”

  “林夏。”他重复了一遍,“你母亲……是做什么的?”

  她抬眼看他。“您认识她?”

  “不认识。”他说,“只是随口一问。”

  她点头,继续擦桌子。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窗外阳光照进来,落在壶身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反光。

  中午她交还工具时,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那个号码。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新图。

  画面是她的床铺,床垫掀开一角,底下藏着的相机清晰可见。

  拍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零二分。

  她收起手机,走向宿舍。

  门关着。她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床铺已经整理过。相机还在原位,但位置偏了半寸。

  她走到桌前,拿出工作日志本。

  翻到最后一页,写下:“他们知道我在查。”

  然后撕下这页,揉成团,放进烟灰缸点燃。

  火光映在墙上,晃了一下。

  她吹灭,把灰倒进水杯冲走。

  下午三点,她再次接到任务卡。

  “茶室特别清理。”

  她推车过去时,沈父正在打电话。看见她进来,他压低声音,很快挂断。

  “今天还要用茶室?”她问。

  “不用。”他说,“你清吧。”

  她点头,开始工作。这次她直接走向博古架,擦拭陈列品。一只青瓷杯引起她的注意。

  杯子不高,釉色温润,底部有款识:戊寅年制。

  和紫砂壶同一年。

  她拿起来,用布慢慢擦。指尖触碰三秒。

  “那个孩子……不该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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