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说。

  这是神代雪音,第一次看见雨。

  很久以前,山巅的雪巫女,一生都被困在神社。

  日复一日,她只能对着神像祈祷,在静如坟墓的神殿中,从晨光微熹,坐到暮色四合。

  她也曾遥望,山脚下,人间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偶尔升起的烟花。

  却从未亲身听过,集市的热闹喧嚣。

  她的世界,是单调的雪白。

  后来,山巅的魔女,寸步未曾离开过这苦寒之地。

  日复一日,她守着神像忏悔,在亲手挥洒的的风雪中,从新月悬空,待到残月西沉。

  她不再渴望春樱、夏荷、秋枫,只祈求内心能获得一丝安宁。

  她的心头,是比冰川更加空洞的茫茫。

  直到一个迷路的旅人,莽撞闯入。

  他头一次,为她白茫茫的世界,带来纷繁的色彩;

  后来,又亲手将其带走。

  ……

  「打扰了,巫女小姐。请问,有热水吗?」

  少年穿着样式古怪的衣服,背着又大又丑的行囊,竟就那样随意,盘腿坐在神像对面。

  他的鼻尖冻得发红,嘴里呵出白气:

  「这儿实在太冷,我试了半天都生不起火,连水壶都冻成冰坨子了。」

  起初,神代雪音是抗拒的。

  这个自称在“极限挑战”,却不幸迷路的笨蛋旅人,太喧闹,太无礼,也太……鲜活。

  与神社死寂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对于神像,没有应有的敬畏与谦卑。

  ……现在想来才明白,他并非不敬神明。

  他只是单纯不喜欢这座神社所供奉的“神明”罢了。

  所以,后来。

  在他离开后,巫女偷偷将神像,换成了他故土文化中,被奉为正神的存在。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神代雪音记得。

  自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很冷:

  「……暖过身子后,还请您立刻离开。神社不接待亵渎神明之人。」

  闻言。

  那旅人浑不在意,抛着手中红艳艳的果子,很是不羁:

  「亵渎?

  「可是,巫女小姐世世代代、用生命喂养着封印法阵……

  「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会冬山的风雪停下来?

  「与其,拜这尊耳朵聋的神明,不如拜我试试?

  「说不定我更灵验呢?」

  第一次。

  生平第一次,有人敢如此直白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自己当时,是太过震惊?

  还是,被这离经叛道的言论气到失语?

  总之,巫女怔在原地,竟一时语塞,没找到反驳的由头。

  ……或许,也因为这个可恶的旅人,根本就没给她组织语言的机会。

  只见他手腕一抖,将红艳艳的果子朝她抛来:

  「喏,这叫草莓,没吃过吧?尝尝看。」

  巫女下意识伸手接住,半懵懂地将草莓含入口中。

  酸甜冰凉的汁液,在舌尖绽开的瞬间。

  旅人已像变戏法似的,从他丑陋的大背包里,接二连三,掏出更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一股脑朝她砸来:

  「这是巧克力,用可可豆做的,特别甜;

  「这个叫蜜雪冰城,试试?

  「拿着,烤龙虾!这可是深海的东西,我费了老大劲才弄到的,

  「这是玉米,没见过这么大的米粒吧?烤着吃可香了;

  「哦对了,还有樱花种子——记住哈,它原产喜马拉雅山麓,以后要是开花了,可千万别说,它是会冬神社土生土长的东西;

  「……」

  一件,接着一件。

  种种小东西,跟他本人一样,热情得让人措手不及。

  巫女手忙脚乱地接着,怀里,很快堆满各种她从未见过食物与物件。

  视野中,还有更多东西、在半空中划着弧线,朝她飞来。

  于是,她有些恼了。

  「您……您认为用这些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就可以收买一位巫女吗?」

  话音刚落。

  眼下,杂乱的飞行物终于落定。

  而旅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长红绳。

  只见他手指翻飞穿梭。

  眨眼间,普通的红绳,竟在他指尖构成一座结构精巧……“城墙”?

  「……这是什么?」

  巫女被精巧的手艺吸引,下意识问道。

  旅人得意一笑,手指再次翻动。

  “城墙”瞬间解体,又在几个勾挑下,变成另一个奇异高耸的几何结构。

  他解释道:

  「这个,叫翻花绳,

  「刚才那个,叫玄武门,

  「现在这个,叫埃菲尔铁塔。」

  彼时,神代雪音没忍住,小声嘟囔一句:

  「……前一个名字尚可,这塔的名字,好生奇怪。」

  旅人只笑着,侧躺回坐垫,晃晃结满白霜的水壶:

  「想亲眼去看看吗?」

  「……看什么?」

  「真正的城门,和真正的铁塔;比这绳子编出来的,要壮观一万倍。」

  「……有、有一点想吧。」

  「行!」

  旅人一拍手,「那我带你去看。」

  他话锋一转,又晃晃水壶:

  「不过嘛……,

  「在出发之前,

  「尊敬的巫女小姐,能不能,先赏我一碗热水?」

  ......

  后来,神代雪音才知道。

  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玄武门。

  那座“埃菲尔铁塔”,估计也远在异世界。

  可是,旅人却能将它们描绘得那么真实,那么栩栩如生,仿佛他真去过那些地方游玩似的。

  「……外面的世界,一定非常美吧。」

  怀着这样的憧憬。

  巫女开始试着,跟旅人学习翻花绳。

  只要建筑、风景,能通过一根简单的红绳,在自己指尖呈现。

  就好似……自己也亲自去那广阔天地间,看了一眼。

  不过呢。

  翻花绳,比她想象中要难一些。

  巫女能轻松地编出“星星”和“长江大桥”。

  可每当旅人教她更复杂的“泰姬陵”“流星”或者“富士山”时。

  她的手指就像打了结,怎么也学不会那繁复的步骤。

  或许,是因为一次次请教;

  又或许,是因为孤寂岁月里、突然出现的陪伴。

  神代雪音不知不觉间,对旅人卸下了心防,甚至生出一些小小的任性。

  「……江临君,这个实在太难了,

  「你不是有樱花种子吗?

  「可不可以、试着在神社旁边,种下一棵?」

  旅人听了,只笑她的异想天开:

  「在会冬山这种终年苦寒的鬼地方,种出樱花?」

  他摇摇头:「这就像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巫女有些失落。

  她想说,其实,自己可以勉强控制一小片风雪。

  或许,可以营造出一处小小的庇护所。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大抵的确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第二天清晨。

  当她揉着惺忪睡眼,如往常推开木窗,想要迎接又一个雪日时。

  第一眼,便看见那个总是把“亵渎”“幻想”挂在嘴边的旅人:

  他背对她,站在神社后方的荒地,身上沾满泥泞与雪沫。

  他竟然,在铲雪?

  不仅铲开了积雪,还在奋力挖掘着坚如铁石的冻土?

  在这种地方,开垦出一小块土地,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

  神代雪音看着他偷偷将一粒种子,埋进土坑里。

  她下意识开口。

  由于刚醒,巫女声音微哑:「……江临君,

  「你昨天不是还说,这里不可能种出樱花吗?

  「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巫女心中一软,连忙端了一碗热汤过去。

  现在想来,那种情绪,大概就是“心疼”吧?

  ……也,说来,当时江临君的反应,可真是有趣。

  旅人接过汤碗,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嘴里却还在逞强:

  「……我这樱花种子不一样,是系——是转基因的,特别抗冻;万一它就活了呢?到时候,还能给你一个惊喜。」

  “转基因”,就能对抗凛冬吗?

  神代雪音心里知道,他啊,不过是在嘴硬,在寻找一个笨拙的借口。

  不过,她并没有拆穿他。

  巫女站在他身边,看着被点点掩埋的土坑,心中,仿佛也有一颗种子悄然落土。

  她想,这样也好。

  在茫茫无际的雪山上,有一个人愿意为你挥汗如雨,铲开积雪与冻土,种下一棵或许永远不会开花的树。

  这样笨拙的温柔……

  也好。

  旅人最终,的确没能种出樱花。

  但其实,他早已将春天的愿景,连同一份情愫,种在了巫女的心壤里。

  .....

  「这种鬼地方,我真是呆够了!」

  说这话时,旅人一脚,踢翻了神龛前的青花陶罐。

  那是,他之前送给她的。

  这个绘着春日樱景的陶罐,神代雪音非常喜欢,每日都会擦拭。

  陶罐碎裂的声响,刺耳极了。

  巫女当时只以为,是永无止境的暴风雪,终于让旅人承受不住。

  她试着拥抱他、安抚他,刚只开口:「临君——」

  怎料,她的手被旅人一把甩开。

  他转过头,烦躁着冷声道:「我说,我呆够了!听明白了吗?

  「你信仰的这些破石头,它们能杀死恶鬼吗?

  「能给你带来温饱和快乐吗?

  「能带你离开这个冰窖,去看你想见的城门和铁塔吗?」

  他每一质问。

  就会有一柄重锤,砸在少女毫无防备的心上。

  神代雪音,当时完全懵了。

  忘了反驳,忘了哭泣,甚至忘了呼吸。

  她只愣愣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这样,看着:

  看着他,推翻了她自幼悉心照料的祭坛;

  看着他,砸碎了她虔诚供奉的神像。

  碎石与木屑纷飞,神殿内一片狼藉。

  废墟之上,旅人仿佛对她的崩溃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的语调,依旧冰冷刺骨:

  「这种连一朵花都开不出来的鬼地方……

  「谁要在这里陪你白头偕老?

  「我要走了;去一个有阳光、有花香、有四季的地方。」

  他说出这话时,冷漠得像个陌生人。

  现在的神代雪音知道。

  他,是演的。

  他必须演得绝情,演得真实。

  ……可他真的,太会演了。

  自己当时,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没能察觉到。

  ……

  既然走得决绝。

  你,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净雪仪式」那天。

  神代雪音看见本应远走他乡的少年,去而复返,再次出现在神社前时。

  她的第一反应,是惊喜。

  是纯粹的惊喜。

  「净雪仪式」,是封印「凍時鬼」必须的行径。

  虽然,数百年来,每一次仪式完成后,当代的「雪巫女」都会消失无踪。

  ——或许,就是离开这个世界了吧?

  神代雪音想,能在彻底消失之前,再看他一眼,……也好。

  她心里,是欢喜的。

  不够……

  为什么你一并带回来的,还有熊熊燃烧的火把?还有浓油?

  「我早就想烧了这破神社。」

  旅人,对着她惊慌与不解的眼睛,声调还是那么冷。

  巫女连忙说:「不能烧,这样会破坏仪式,释放恶鬼!」

  他,置若罔闻。

  他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像被执念支配的恶魔。

  旅人不顾一切地突破重重防线,哪怕被冰锥划伤,被冲击得踉跄吐血,也偏要点燃这场烈火。

  神代雪音,思绪一片混乱。

  不可以……

  放出恶鬼,会害死山下无数的人。

  可是……

  她也绝不想伤害临君。

  怎么办?

  ……该怎么办?!

  对、对了……就暂时把他冻住吧。

  用冰棺,暂时禁锢他的行动。

  等到仪式顺利完成,在自己彻底消失前,再解开冰封,放他自由。

  自己、自己一定能精确控制魔力,不会让他受伤。

  一定可以。

  这样想着。

  巫女含着泪,唤起雪花与寒冰。

  烈焰,冲天而起;火光,四处蔓延。

  燃烧中,一座冰棺迅速凝结,将少年封印其中。

  就在冰棺即将合拢的刹那。

  巫女透过冰层看见——

  旅人,居然笑了。

  不似初遇时,玩世不恭的微笑;

  也不同于种樱花时,别扭的笑意。

  那笑容里,混着计划得逞的欣慰,以及....深深的眷恋。

  他仿佛在说:

  「太好了。」

  「……雪音,没事了。」

  那一刻,巫女仿佛被神灵、赐予了读心的能力。

  只不过……

  这份馈赠,来得太迟,太迟。

  ……

  在看到他的遗书时,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为什么,他会死?

  为什么,他宁愿精心编织骗局,也不肯告诉自己真相?

  为什么,他会认为,在自己心中,那座空洞的神社,会比活生生的他更加重要?

  雪音不知道。

  真的,

  一点也不知道啊……

  是的。

  风雪散尽,永冬终结。

  山巅的冻土下,生命在萌动,阳光变得温暖又慷慨。

  但……

  「凛冬魔女」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她伸手,招来风雪,重新将会冬山笼罩在白色寂静中;

  她重建神殿,将自己囚禁于此,再不踏出山门半步。

  神代雪音,只是守着那粒的樱花种子,等它发芽,等它成长,等它开花。

  等着或许有朝一日,她能鼓起勇气,拾起一朵樱花。

  像世间最普通的少女一样,一片一片撕下花瓣,痴痴地数着:

  「他会原谅我」,「他不会原谅我」,「会」,「不会」……

  樱花,没有盛开的那一天。

  或许,是因为:

  巫女她,至今也无法原谅自己;

  也,根本不敢,去奢求他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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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临君,你真的忘了我了吗?”

  神代雪音在等,等少年的回答。

  虽然。

  「是」,或者「不是」;

  「记得」,或者「不记得」;

  「实话」,或者「谎言」。

  对她而言,其实也并不重要。

  因为她,就是如此、如此地,爱着他。

  从樱花未曾绽放的凛冬,到永恒寂静的雪落。

  .....自始至终。

  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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