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

  西南边境,黑三角。

  暴雨如注。

  这是那种要把天都捅个窟窿的暴雨,雨点砸在阔叶林里,噼里啪啦响得让人心慌。

  一道闪电撕裂夜空。

  惨白的电光下,一道人影正在泥泞中狂奔。

  雷霆觉得自己快要炸了。

  肺部像是有两团火在烧,每一次呼吸,吸进去的不是空气,是带着土腥味的刀子。

  疼。

  真他娘的疼。

  腹部那个被利刃贯穿的口子,正随着奔跑的动作往外冒血,哪怕他死死捂着,温热的液体还是顺着指缝流出来,混进冰冷的雨水里。

  除了刀伤,左肩和后背还各中了一枪。

  万幸的是没伤到骨头,不幸的是,血流得太多了。

  意识开始有点模糊,眼前的树影重重叠叠,像是无数只张牙舞爪的鬼手。

  “在那边!别让他跑了!”

  “顺着血迹追!老大说了,要活的!要剥了他的皮!”

  身后传来嘈杂的吼叫声,夹杂着猎犬凶狠的狂吠。

  雷霆咬了咬舌尖。

  剧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不能停。

  绝对不能停。

  为了拿到那份贩毒集团的核心名单,他在“黑蝎子”身边卧底了整整三年。

  三年啊。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每天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连做梦都不敢说梦话。

  好不容易拿到了名单,只要送出去,就能把这颗盘踞在边境线上的毒瘤连根拔起。

  可就在收网的前一刻,出了叛徒。

  身份暴露,接应点被毁。

  他成了瓮中之鳖。

  “砰!”

  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打在旁边的树干上,木屑飞溅,刮得脸生疼。

  雷霆猛地一个侧扑,滚进了一处灌木丛。

  泥浆灌进嘴里,又苦又涩。

  他顾不上恶心,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前面就是“死人谷”了。

  那是当地山民谈之色变的禁地,常年弥漫着瘴气,进去的人就没见活着出来的。

  这也是他唯一的生路。

  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身后的狗叫声越来越近,听声音,也就百来米。

  雷霆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防水油纸包。

  这里面是那份名单,比他的命还重要。

  他把油纸包塞进靴子里,系紧鞋带。

  然后,他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被血水浸透了,边缘有些发皱。

  借着偶尔划过的闪电,能看清照片上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眼睛都没睁开。

  这是他的女儿。

  五年前,他接到代号“破冰”的任务,必须立刻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潜入黑三角。

  那天,妻子刚被推进产房。

  他甚至没来得及听一声女儿的啼哭,就转身走进了黑暗。

  后来,上线告诉他,妻子难产大出血,走了。

  女儿被一个好心的苗族老太太收养了。

  他连女儿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只知道,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

  “闺女……”

  雷霆那双杀人如麻的手,此刻却颤抖得厉害。

  他用满是泥浆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婴儿的脸。

  “爸爸……可能回不去了。”

  “爸爸对不起你。”

  两行热泪滚落,瞬间被雨水冲刷干净。

  硬汉落泪,无声无息。

  “汪汪汪!”

  猎犬的咆哮声就在耳边炸响。

  几束手电筒的光柱在树林里乱晃,光柱划破雨幕,像是一把把利剑。

  “在那边!我看见他了!”

  “开火!把他逼进死人谷!”

  哒哒哒——

  密集的枪声响起,子弹打得周围的灌木丛枝叶横飞。

  雷霆把照片塞进嘴里,紧紧咬住。

  他猛地窜起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头扎进了前方那片翻涌着诡异白雾的山谷。

  白雾瞬间吞没了他。

  身后的追兵停在了谷口。

  “操!这疯子进死人谷了!”

  “这鬼地方全是瘴气,进去就是个死。”

  “老大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在这守着!我就不信他能变成鸟飞出去!”

  ……

  同一时间。

  距离死人谷百里之外。

  苗疆,十万大山边缘。

  雨停了。

  这里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蓝色,月亮大得吓人,像是悬在头顶的一只眼睛。

  山风呼啸,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岁的小女孩,正蹲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大石头上。

  她长得粉雕玉琢,皮肤白得像瓷娃娃。

  身上穿着一件苗族特有的小坎肩,上面绣着精美的蝴蝶图案。

  脚上踩着一双虎头鞋,鞋尖上还缀着两个小银铃铛。

  一动,就叮铃铃地响。

  清脆,悦耳。

  但在这种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这铃声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小女孩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包,包上绣着五毒的图案——蛇、蝎、蜈蚣、壁虎、蟾蜍。

  这绣工活灵活现,那毒蛇的眼睛仿佛是活的,正冷冷地盯着看它的人。

  “小金,你说什么?”

  小女孩歪着头,奶声奶气地对着空气说话。

  如果有人走近看,会发现她的手心里,趴着一只胖乎乎的虫子。

  通体金黄,像是一只蚕宝宝,但背上却长着两道细细的金线,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这是金蚕蛊。

  苗疆万蛊之王。

  小女孩叫朵朵。

  她是吃百家饭、喝百草汤长大的。

  养大她的龙婆婆昨天去世了。

  龙婆婆临走前给了她这个小布包,还告诉她,只要跟着小金走,就能找到爸爸。

  “你是说……爸爸要死了?”

  朵朵的小脸瞬间皱成了一团,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不可以!”

  她猛地站起来,小手紧紧攥成拳头。

  “龙婆婆说了,朵朵是有爸爸的孩子,谁也不能抢走朵朵的爸爸!”

  金蚕在她手心里翻了个身,指了指西南方向。

  那里,黑云压顶,杀气冲天。

  朵朵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

  她虽然只有五岁,但她可不是普通的小孩。

  她是十万大山里的小霸王。

  山里的老虎见了她都要绕道走,毒蛇见了她都要低头行礼。

  “爸爸别怕。”

  朵朵把金蚕放回头发上,金蚕乖巧地趴着,就像一个金色的发卡。

  她从兜里掏出一根紫竹笛,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下。

  呜——

  笛声尖锐,穿透力极强。

  下一秒。

  周围的草丛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几条手腕粗的眼镜王蛇钻了出来,它们没有攻击朵朵,而是温顺地在她脚边盘成一圈,昂起头,吐着信子,像是在等待命令。

  “带路。”

  朵朵踩着虎头鞋,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坚定。

  “谁敢欺负我爸爸,我就把他变成花肥!”

  她跳下大石头,动作轻盈得像一只小猫。

  那几条眼镜王蛇立刻游动起来,在前面开路。

  荆棘自动分开,毒虫纷纷退避。

  五岁的朵朵,背着她的小布包,带着她的万毒之王,第一次走出了这座困了她五年的大山。

  外面的世界很大。

  坏人很多。

  但朵朵不怕。

  因为她的包里,装满了能让坏人做噩梦的“糖果”。

  “爸爸,等我。”

  小女孩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儿。

  ……

  此时的雷霆,正躺在死人谷的一个泥潭里。

  瘴气入体,他的脸色发青,嘴唇紫得吓人。

  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不是愈合,是被泥浆糊住了。

  高烧让他整个人都在打摆子。

  但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照片。

  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正跨越山海,向他奔来。

  这是一场与死神的赛跑。

  也是一场父女间跨越生死的双向奔赴。

  雨,又开始下了。

  冲刷着地上的血迹,也冲刷着罪恶。

  但在更深的黑暗里,有些东西,是冲不干净的。

  比如毒贩的贪婪。

  比如父亲的执念。

  比如,一个五岁孩子想要保护爸爸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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