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张东健拉过一个凳子坐下。

  “刚才在门外,听了几耳朵,”

  说着话,掏出笔记本,拧开钢笔帽,笔尖悬在纸上,眼神专注地看向胡正伟。

  “胡厂长,您刚才提到,因为市里任务重,计划内的原料有限,所以优先保障了市轧钢厂,

  导致大邱庄这边的原料没了供应,是这个情况吧?”

  这话问得看似只是复述,却把胡正伟刚才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又明晃晃地晾在了台面上。

  拉出去的屎,硬往回憋最是难受。

  胡正伟心里犯嘀咕,觉得这年轻记者的问题有点刁,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法改口,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啊……是,是这个情况。所以我们这次来,也是想沟通一下,看看如何在计划框架内协调解决。

  可能方式方法上……让于书记有些误会了,这才急了眼。”

  “你特么的放狗屁!”于左敏一听这避重就轻的话,火“噌”地又冒上来,张口就骂。

  “于左敏!”

  制管厂的刘主任立刻大声喝止,表情严肃,手指指向张东健,

  “有记者同志在这儿记录呢!你说话注意点影响!你不要脸面,我们国营厂还要讲文明讲纪律呢!”

  于左敏被吼得一怔,下意识看向张东健,这才猛地想起,屋里还有个“笔杆子”呢。

  他习惯了跟这帮人用最粗粝的方式打交道,道理讲不通就比谁嗓门大,谁更横。

  在他看来,跟这些人摆事实讲道理,那纯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没事,没事,”

  张东健连忙笑着摆手,一副理解基层难处的样子,

  “于书记也是心急厂子和乡亲们的生计。咱们就事论事。”

  他把话题又拽回来,目光重新锁定胡正伟,带着点追问的味道:

  “胡厂长,您刚才提到的‘市里重要任务’,具体是指哪些生产任务?

  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我也好理解这个‘计划优先’的必要性。”

  胡正伟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那所谓的“加急任务”、“重点任务”,多半是他通过关系让市里某个领导打了个招呼,临时追加的“计划”,

  目的就是卡大邱庄的脖子。

  这事根本经不起细究,更怕见报。

  万一这记者真去市里核实,或者把这事捅出去,牵涉的可就不止是他胡正伟了。

  他脸上笑容有些发僵,打着官腔:

  “这个……邓记者,具体任务内容涉及市里的整体产业规划和部分重点项目的物资保障,

  属于内部工作安排,不太方便对外详细透露。请您理解。”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于左敏已经抱着胳膊冷笑起来,声音像刀子:

  “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胡厂长,今天正好有记者同志在,有大教授在,

  你大可以把那‘重要任务’的白纸黑字拿出来,摆在桌面上,让大家都瞧瞧!

  实在不行,让邓记者写到报纸上,请全国人民都来评评理,

  看看你们这‘任务’,是不是急得非断我们庄户人的炊不可!”

  他越说越精神,眼睛发亮。

  他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了。

  钢材原料的年度计划盘子就那么大,每个厂分多少都有大致框框。

  市轧钢厂突然多出能挤占别人份额的“紧急任务”,本就蹊跷。

  这事就怕较真,一查准露馅。

  厉先生坐在一旁,眼神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心里暗道:

  这小子,问题抓得倒是准,直接戳到了对方最不敢摆上明面的地方。

  看来是摸准了这帮人的心思和软肋。

  “那胡厂长,按照于书记的意思来说,是国营厂故意挤占生产原料?”

  胡厂长立马摇头否认,表情严肃的说道:“这是他一家之言,不可信...”

  “那市制管厂与大邱庄的厂子,因为价格问题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没有,没有...邓记者,”刘主任赶紧帮腔,语气带着劝阻,

  “有些工作上的具体安排,确实不适宜在报纸上公开讨论,这也是为了大局稳定嘛。”

  “哦?还有这一说?”张东健适时地露出些许困惑,转过头,很自然地把“球”踢给了‘专家’厉先生,

  “厉教授,您是经济专家,您看……像这种国营企业和乡镇企业因计划、原料产生的争议,是不是不适合公开报道和讨论?”

  厉先生心里暗笑自己这学生真会找台阶,面上却是一派学者风范,轻轻摆摆手:

  “无论是国营企业,还是于书记这样带领群众创办的乡镇企业,都是我们经济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发展过程中,出现一些不同的看法、甚至争论,都是正常的。

  真理越辩越明,实事求是的报道,有利于反映问题,促进解决嘛。”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但倾向性已经很明显了。

  他并不认为这事是什么“不宜公开”的机密,反而支持把问题摆到台面上说清楚。

  胡正伟、刘主任几人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话说到这份上,他们再不明白厉先生的态度就是傻子了。

  这位京里来的教授,明显是站在于左敏和乡镇企业那边的。

  几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刘主任微微摇头,胡正伟立刻萌生了退意。

  “厉教授说得对,都是人民内部的矛盾,有争论很正常。”

  胡正伟迅速调整表情,换上一种“顾全大局”的口吻,站起身,

  “我们今天来,本也是抱着和于左敏同志友好协商的目的。

  既然厉教授和各位专家要深入考察大邱庄的企业,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你们先调研,具体问题……我们回头再通过组织渠道慢慢协调。”

  其他几位厂长也纷纷起身,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容,对厉先生说:

  “厉教授,也欢迎您有空到我们市里的厂子参观指导。

  我们毕竟是大厂,条件还是好一些,接待上也更规范,厂里的小食堂手艺还是不错的。”

  经济研究所的几位同志见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矛盾没解决,但眼前这场可能激化的冲突总算暂时平息了,他们不用夹在中间难做人。

  厉先生也笑了笑,客套地点点头:“好,有机会一定去学习。”

  谁承想,于左敏却一个箭步跨到门口,直接把门堵了个严实。

  脸上没了刚才面对厉先生时的客气,只剩下冰冷的怒气,从鼻子里哼出两声冷笑:

  “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胡厂长,刘主任,既然几位‘领导’今天屈尊来了,咱们就把话掰扯清楚再走!

  也省得你们回头还得找由头,‘受累’跑一趟!”

  “于左敏!你想干什么?!”胡正伟厉声喝道,“你还想扣押我们不成?!”

  “扣押?瞧您说的,我哪敢啊?”

  于左敏皮笑肉不笑,“我就是想跟几位‘好好商量商量’。

  咱们庄办这两个厂子,百十号人等着吃饭。今天要是拿不到个准话,原料供应不恢复……”

  他脸色猛地一沉,声音压低,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几位领导,恐怕就得在咱们这穷乡僻壤,多‘休息’几天了!”

  嚯!这作风,跟旧社会占山为王的土匪似的,直接威胁上了!

  胡正伟、刘主任几人脸色“唰”地全白了。

  他们毫不怀疑,就外面那群被于左敏几句话就能煽动起来的庄户汉,真能干出把他们扣下的事来。

  这穷乡僻壤的,真闹起来,吃亏的肯定是他们。

  “于左敏!你冷静点!”刘主任又急又怕,手指着张东健和厉先生,声音发颤,

  “你看看!厉教授在这儿!记者同志也在这儿!你真敢乱来?这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于左敏把脖子一梗,那股混不吝的劲儿上来了:

  “后果?我于左敏烂命一条,怕个球!事后,我自然会向厉教授、向记者同志磕头赔罪!

  可眼下,我们的厂子要是开不了工,村民就没活路,就得闹!

  我是他们的书记,是他们的带头人,今天我必须替他们要个说法!

  要不到说法,谁也别想囫囵个儿走出去!”

  说完,他猛地推开窗户,朝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用力挥了挥手。

  立刻,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呼应声,像沉闷的雷声滚过。

  场面瞬间再次僵住。

  张东健悄悄瞥了一眼自己的老师厉先生,见他虽然眉头紧锁,但眼神深处并无太多惊慌。

  自己心里却笑了笑,说实话,于左敏这股子敢跟“上面”硬顶的草莽作风,让莫名地让他觉得有点对脾气。

  在绝对的力量和规则不对等下,有时候,这种近乎无赖的强悍,反而是弱者唯一能抓住的武器。

  他心知肚明,自己冒充的这个“记者”身份,作用有限。

  它吓唬一下胡厂长他们,让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用大道理压人,留出一个相对“平等”对话的场面,已经算是成功了。

  至于国营大厂与乡镇企业之间的矛盾,这不是他一个假记者能调解的,甚至不是厉先生一次调研就能解决的。

  厉先生适时的开口说道:

  “胡厂长,要不先送一些原料让大邱这边工厂先运作起来,其后的事情,我们在聊聊?”

  胡厂长几人,对视一眼,又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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