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清晨，林妤带着一束白菊，来到了城西的陵园。
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舅舅程实的墓在陵园深处一个僻静的角落，墓碑很朴素，只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墓前很干净，没有杂草，似乎有人定期打扫——也许是律师，也许是其他林妤不知道的人。
她放下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舅舅，”她开口，声音在雨声中很轻，“书店我接手了。那些书……我都见到了。B-13很帮忙，虽然我觉得它有自己的算盘。A-07不太安分，但我暂时管住了。我还做了第一单生意，租出去一本书，是个感知敏锐的客人。”
她停顿，雨声填补了沉默。
“我不知道‘回响’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钥匙’要怎么用。但我会学着管理书店，学着控制你留给我的这些东西。你说它们怕我……也许吧。但我也怕它们，怕地下室里的那个，怕未来会发生的事。”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对吗？”她低声说，像在问舅舅，也像在问自己，“就像你当年也没有选择。但至少……至少我现在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我有那些书，虽然它们很奇怪。我有一间书店，虽然它很麻烦。我还有……该交的社保和该付的房租。”
她甚至笑了笑，有点苦涩，又有点释然。
“所以，我会继续。不管门后是什么，不管‘回响’会带来什么。我会按我的方式来，用秩序，用契约，用你教我的——还有我自己学会的——一切方法。”
她最后鞠了一躬，转身离开。雨丝渐密，将她的背影和墓碑一同笼罩在灰蒙蒙的天地间。
回到书店时，已是上午十点。雨还在下，书店里格外昏暗。林妤打开灯，暖黄的光驱散了些许阴郁。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感，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
“你回来了。”B-13的意念传来，比平时更加凝重，“今天是初一。”
“我知道。”林妤脱下潮湿的外套，“舅舅日记里写了，每个月初一，他要去和地下室里的‘红’说话。那是什么仪式？还是某种……维稳措施？”
“是交易。”B-13回答，“也是压制。‘红’的力量会随着时间累积，尤其是在新月和满月时达到峰值。初一和十五，是它最躁动的日子。程实每月与它对话，既是为了获取必要的‘资讯’，也是为了消耗它的活性，让它继续沉睡。这是一种危险的平衡。”
“获取资讯？什么样的资讯？”
“关于其他异常存在的动向，关于维度裂隙的波动，关于可能威胁书店稳定的因素。‘红’虽然被封印，但它能感知到许多我们感知不到的东西。它的低语，既是诱惑，也是信息源。”B-13顿了顿，“但代价是，每次对话都会加深‘红’对管理员意识的侵蚀。程实的早衰，与此直接相关。”
林妤走到管理台前，看着地下室的方向。那扇门今天看起来格外沉重，锁上的银色符文似乎比平时更亮一些，像在全力运转。
“如果……我不去和它对话呢？”
“那么，‘红’积累的活性无法释放，可能会尝试自行突破。虽然封印强大，但长期压制的风险更高。历史上，曾有管理员试图完全隔绝与‘红’的接触，结果导致封印在三个月后的满月之夜突然崩解，造成小范围的现实扭曲——那条街上的十七个人，在之后一周内全部因‘意外’死亡，而书店本身也受到重创。”
林妤的心沉了下去。“所以，我必须去。”
“按照规程，是的。但作为实习管理员，你可以在我的辅助下进行第一次接触。我会尝试建立资讯缓冲，过滤掉最危险的精神污染。但核心对话，必须由你完成。因为只有程实血脉的‘回响’，才能与‘红’建立有效连接。”
“连接之后呢？我说什么？它又会说什么？”
“问它本月需要注意的威胁。但记住，不要问关于你自己的事，不要问‘钥匙’，不要问任何涉及深层秘密的问题。你的目标是获取必要信息，同时保持距离。‘红’擅长利用好奇心，一旦你流露出对某个领域的强烈兴趣，它会以此为突破口，植入更深的暗示。”
林妤深吸一口气：“什么时候开始？”
“午夜。那是‘红’活性相对较低的时刻，也是两个自然日的交界，有助于维持你的自我认知边界。你有十二个小时准备。”
“我需要准备什么？”
“三样东西。”B-13的意念清晰如指令，“第一，稳固的锚点。想好你最在意、最不能失去的三样东西，在对话过程中反复默念，这能帮助你在低语中保持自我。第二，明确的界限。提前决定好你可以问什么，绝不越界。第三，退出信号。设定一个暗号，当你感到危险时，我会强行切断连接，但可能会对你造成一定精神冲击。”
林妤思考片刻：“锚点……书店的存续，我自己的理智，还有……”她顿了顿，“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包括交完房贷、安稳退休的那种生活。”
“很务实。界限呢？”
“我只问本月书店可能面临的外部威胁。不问过去，不问未来，不问‘我’相关的一切。”
“退出信号？”
林妤想了想：“如果我在对话中说出‘绩效面谈’这个词，你就切断连接。”
“……合理。”B-13似乎认可了这个充满职场气息的暗号，“现在，去休息。储存精力。午夜前，我会教你基础的意识防护技巧——虽然对‘红’来说可能很初级，但总比没有好。”
整个下午，林妤都在B-13的指导下，进行一种奇特的“冥想”。不是传统的放空，而是有意识地构建精神屏障：想象自己置身于一个安全的房间，墙壁是厚重的书籍，地面是稳定的契约，天花板是清晰的规则。她需要让这个意象尽可能真实、稳固。
“想象每一本书都是一条不容违背的条例，”B-13引导着，“每一份契约都是一个承诺，每一条规则都是你维护秩序的决心。这些是你对抗混乱的武器。”
起初很难。林妤的思绪总是飘散，脑海中不断闪过舅舅日记的内容、地下室的红色低语、甚至是对未来未知的恐惧。但渐渐地，在B-13平静而重复的指引下，她开始能短暂地维持那个“房间”的意象。虽然简陋，虽然摇摇欲坠，但确实存在。
傍晚，苏晚发来消息，说她那位朋友想明天下午过来看看。林妤回复同意，但心思已不在此。
夜色渐深。书店里异常安静，连平时那些细微的沙沙声、低语声都消失了。所有的书籍似乎都陷入了深沉的静默，像是在等待什么。
十一点半，林妤站在管理台前，最后一次检查装备——如果那能称为装备的话：脖子上挂着一枚B-13临时借给她的“静默符石”（一块冰凉的深蓝色石头，据说能吸收部分精神冲击）；口袋里揣着舅舅留下的怀表（B-13说旧物有时能提供情感锚点）；左手腕上，血液绑定的印记微微发烫。
“记住，”B-13的意念最后一次传来，“‘红’会说谎，会半真半假，会玩弄语言。你只需要提取关于威胁的信息，其他的，全部视为噪音。不要思考它的言外之意，不要分析它的隐喻，不要被它带进逻辑迷宫。你是管理员，你在进行必要的工作沟通，仅此而已。”
林妤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向地下室的门。
锁上的符文发出柔和的银光。她掏出黄铜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锁开了。她没有立刻推门，而是将手放在门上，低声说：“我是林妤，新任管理员。现在依据规程，进行月度沟通。请开放安全通道。”
门后，一片死寂。
几秒后，门上的银色符文流动起来，像液体般重新组合，形成一个向下延伸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发光路径。门自动向内打开一条缝，刚好够她侧身进入。
里面是黑暗。浓稠的、仿佛有实质的黑暗。只有那条发光的路径，微弱地照亮向下的阶梯。
林妤踏入。
门在她身后无声关闭。她站在狭窄的石头阶梯上，向下望去。阶梯蜿蜒，看不到尽头。空气冰冷，带着陈旧的灰尘味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铁锈混合腐烂花瓣的气味。
她开始向下走。脚步声在狭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石阶磨损严重，边缘长着滑腻的苔藓。墙壁是粗糙的石块，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有些和门锁上的一样，有些则更加古老、复杂。
走了大约三四十级台阶，阶梯到了尽头。前方是一个不大的石室，大约十平米见方。石室中央，有一个石台，台上放着一本书。
一本红色封皮的书。
它比林妤想象的要小，大约普通词典大小，封面是暗红色的，像是凝固的血液。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但材质看起来非皮非布，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不祥的光泽。
石台周围，地面上刻着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法阵，线条里填充着银色的金属，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法阵的八个方位各点着一根白色的蜡烛，烛火静止不动，像凝固的琥珀。
“走近些，新看守。”
声音直接在她脑中响起。不是B-13那种清晰、有方向性的意念传递，而是更原始、更混沌的低语。它来自四面八方，又像来自她自己心底。那声音难以形容性别，像是无数声音的重叠，年轻与苍老，柔和与尖锐，混杂在一起。
“或者，我该叫你……林妤？”
林妤走到法阵边缘，停下。“按照规程，我来进行本月沟通。请提供关于书店近期可能面临的外部威胁信息。”
红色封皮的书，微微颤动了一下。那不像翻动，更像是一个沉睡者的呼吸起伏。
“规程……”低语中带着一丝嘲讽，“程实也喜欢说这个词。但他最后明白了，有些东西，是规程管不住的。比如血脉，比如命运，比如……‘回响’。”
“请提供威胁信息。”林妤重复，努力保持声音平稳。她开始在心里默念锚点：书店的存续，我的理智，正常生活的可能性。
“威胁……”低语拖长了音调，像在品味这个词，“让我看看……哦，是的。东边，三条街外，那个新建的购物中心地基下，有个小小的、沉睡的东西。它被施工的震动吵醒了，不太高兴。它喜欢……血肉。新鲜的血肉。”
林妤记下。“还有呢？”
“西边，河对岸，那个废弃的印刷厂。里面有个有趣的‘小家伙’，刚成型不久，还在学习怎么当个‘恐怖传说’。它现在只会吓唬溜进去的流浪汉，但很快，它就会想要更多。它渴望被讲述，被传播，被恐惧滋养。”
“还有？”
“北边，大学城，图书馆的旧档案室里，有一本‘逃逸’的书。它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它的低语已经开始影响那些深夜用功的学生。已经有三个孩子做了同样的噩梦，梦见被书页吞噬。很快会有第四个，第五个……”
低语顿了顿，然后，带上了一丝笑意。
“但这些都不重要，林妤。真正的威胁，在你心里。在你血液里。在你每晚的梦里。那个红色大门后的眼睛，你看见了，不是吗？它也在看着你。一直看着。”
林妤心脏一紧。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梦。“请继续提供外部威胁信息。”
红色封皮的书，缓缓打开了。
不是被人翻开，而是自己展开。书页是空白的，但在烛光下，那些空白的纸面上，开始浮现出文字。不是任何一种人类语言，而是扭曲的、不断变化的符号。但林妤“看”懂了——不是用眼睛，是直接涌入脑海的信息。
那是画面：
一个建筑工地，深夜，地基坑里渗出血红色的泥浆。泥浆中，有东西在蠕动。
一个废弃厂房，破旧的印刷机上，无端出现血手印。空气中回荡着童谣般的低语。
大学图书馆，一个面色苍白的学生趴在桌上沉睡，他摊开的笔记本上，自动浮现出非人的文字，而那些文字正缓缓渗入他的皮肤。
画面清晰得令人作呕。林妤感到胃部翻搅。
“这些，是即将发生的。”低语轻柔地说，“你可以阻止。你有‘回响’，你可以安抚它们，引导它们，甚至收容它们。这是你的责任，你的天赋，也是你的……诅咒。”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妤咬紧牙关。
“因为游戏需要玩家，林妤。因为无聊是比封印更可怕的囚笼。程实太谨慎，太沉默，我们的对话总是那么……一成不变。而你，你不一样。你眼里有光，有渴望，有恐惧，也有勇气。你会让事情变得有趣。”
书页又翻动一页。这次浮现的，是书店内部的画面：
A-07，《永寂呢喃》，封皮下一只暗红的眼睛在眨动。
B-13，深蓝封皮下，无数银色的纹路在编织一个复杂的网络，网络的中心，是一个模糊的人形——是林妤自己。
“你的‘住户’们也在观察你，评估你。它们中有些在等待机会，有些在谋划利用，有些……在期待。期待一个真正能理解它们，能引导它们，而不只是囚禁它们的管理员。”
“我不需要理解它们，”林妤说，声音有些发颤，“我只需要管理它们。”
“真的吗？”低语靠近了，近得像在她耳边呢喃，“那你为什么给B-13争取更多光照？为什么和A-07谈判而不是直接惩罚？为什么在意那些书的‘感受’？因为你在乎，林妤。你比程实更柔软，而这柔软，可能会毁了你，也可能会……拯救你。”
“时间到了。”林妤说，她想转身离开，但脚像钉在地上。
“还有一个威胁，我没说。”低语忽然变得严肃，“最大的威胁，正在靠近书店。不是异常存在，是‘人’。那些猎犬，那些清理者，那些自称维护秩序的人。他们感知到了书店的权限交接，感知到了‘回响’的波动。他们很快会来，检查，评估，然后决定是让你继续，还是……‘回收’这里的一切。”
猎犬？清理者？林妤从未听过这些。
“他们是谁？”
“规程之外的人。规则之上的人。他们会来，林妤。也许明天，也许下周。到时候，你需要做出选择：是顺从他们的规则，还是坚持你自己的。”
书页缓缓合拢。红色封皮的光泽暗淡下去。
“本次沟通结束。”低语变得遥远，“记住我的礼物，也记住我的警告。我们很快会再见，当猎犬到来时，当红色大门真正打开时……我等着你，林妤。等着看，你会成为怎样的‘钥匙’。”
法阵的光芒突然大盛。林妤感到一股柔和但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向后推。阶梯在她脚下自动上升，石室远离，那扇红色的门重新出现在眼前。
她踉跄着退出门外，门在她身后“砰”地关闭。锁自动扣上，银色符文剧烈闪烁了几秒，然后恢复平静。
林妤背靠着门，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心脏狂跳，太阳穴突突作痛。但手腕上的印记在发热，一股温和的力量从那印记流入身体，平复着她的颤抖。
“你完成了。”B-13的意念传来，似乎也带着一丝疲惫，“连接已切断。‘红’给出的威胁信息，有70%的可信度。东边工地、西边印刷厂、北边图书馆，需要调查。但关于‘猎犬’的部分……那是真的。他们确实会来。”
林妤抬起头，看向黑暗中的书店。烛火般的灯光在远处摇曳，书籍沉默地矗立。
“猎犬是什么？”
“一个古老组织的成员。他们监视、管理、有时清除世界上‘不合规’的异常存在和接触者。书店因为有合法传承和稳定结界，一直在他们的‘观察名单’上，但程实与他们有默契，互不干涉。现在管理员变更，他们一定会来重新评估你。”
“如果评估不通过呢？”
“他们会‘回收’书店的所有藏品，包括我们。然后，可能会消除你的相关记忆，也可能……采取更彻底的措施。”B-13的声音很平静，但话里的内容让林妤浑身发冷。
“那我该怎么办？”
“证明你能控制局面。证明书店在你手中是稳定的、安全的、符合‘秩序’的。证明你是一个合格的管理员，而不仅仅是一个被血脉选中的幸运儿。”B-13停顿，“第一步，处理‘红’给出的三个威胁。在猎犬到来前，展示你的能力。”
林妤慢慢站起来。腿还在发软，但一种新的决心在心底升起。
恐惧还在，困惑还在，但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愤怒。对被迫卷入这一切的愤怒，对被评估、被审判的愤怒，对那个红色低语高高在上玩弄她的愤怒。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嘶哑但坚定，“那就处理。但按我的方式。”
她走回管理台，翻开记录簿，开始写下今晚得到的信息。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弯苍白的下弦月。
地下室的门后，一片寂静。
但深红封皮的书，在黑暗中，缓缓浮现出一个扭曲的、近乎微笑的图案。
游戏开始了。
而新玩家，似乎比想象中更有趣。
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舅舅程实的墓在陵园深处一个僻静的角落，墓碑很朴素，只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墓前很干净，没有杂草，似乎有人定期打扫——也许是律师，也许是其他林妤不知道的人。
她放下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舅舅，”她开口，声音在雨声中很轻，“书店我接手了。那些书……我都见到了。B-13很帮忙，虽然我觉得它有自己的算盘。A-07不太安分，但我暂时管住了。我还做了第一单生意，租出去一本书，是个感知敏锐的客人。”
她停顿，雨声填补了沉默。
“我不知道‘回响’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钥匙’要怎么用。但我会学着管理书店，学着控制你留给我的这些东西。你说它们怕我……也许吧。但我也怕它们，怕地下室里的那个，怕未来会发生的事。”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对吗？”她低声说，像在问舅舅，也像在问自己，“就像你当年也没有选择。但至少……至少我现在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我有那些书，虽然它们很奇怪。我有一间书店，虽然它很麻烦。我还有……该交的社保和该付的房租。”
她甚至笑了笑，有点苦涩，又有点释然。
“所以，我会继续。不管门后是什么，不管‘回响’会带来什么。我会按我的方式来，用秩序，用契约，用你教我的——还有我自己学会的——一切方法。”
她最后鞠了一躬，转身离开。雨丝渐密，将她的背影和墓碑一同笼罩在灰蒙蒙的天地间。
回到书店时，已是上午十点。雨还在下，书店里格外昏暗。林妤打开灯，暖黄的光驱散了些许阴郁。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感，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
“你回来了。”B-13的意念传来，比平时更加凝重，“今天是初一。”
“我知道。”林妤脱下潮湿的外套，“舅舅日记里写了，每个月初一，他要去和地下室里的‘红’说话。那是什么仪式？还是某种……维稳措施？”
“是交易。”B-13回答，“也是压制。‘红’的力量会随着时间累积，尤其是在新月和满月时达到峰值。初一和十五，是它最躁动的日子。程实每月与它对话，既是为了获取必要的‘资讯’，也是为了消耗它的活性，让它继续沉睡。这是一种危险的平衡。”
“获取资讯？什么样的资讯？”
“关于其他异常存在的动向，关于维度裂隙的波动，关于可能威胁书店稳定的因素。‘红’虽然被封印，但它能感知到许多我们感知不到的东西。它的低语，既是诱惑，也是信息源。”B-13顿了顿，“但代价是，每次对话都会加深‘红’对管理员意识的侵蚀。程实的早衰，与此直接相关。”
林妤走到管理台前，看着地下室的方向。那扇门今天看起来格外沉重，锁上的银色符文似乎比平时更亮一些，像在全力运转。
“如果……我不去和它对话呢？”
“那么，‘红’积累的活性无法释放，可能会尝试自行突破。虽然封印强大，但长期压制的风险更高。历史上，曾有管理员试图完全隔绝与‘红’的接触，结果导致封印在三个月后的满月之夜突然崩解，造成小范围的现实扭曲——那条街上的十七个人，在之后一周内全部因‘意外’死亡，而书店本身也受到重创。”
林妤的心沉了下去。“所以，我必须去。”
“按照规程，是的。但作为实习管理员，你可以在我的辅助下进行第一次接触。我会尝试建立资讯缓冲，过滤掉最危险的精神污染。但核心对话，必须由你完成。因为只有程实血脉的‘回响’，才能与‘红’建立有效连接。”
“连接之后呢？我说什么？它又会说什么？”
“问它本月需要注意的威胁。但记住，不要问关于你自己的事，不要问‘钥匙’，不要问任何涉及深层秘密的问题。你的目标是获取必要信息，同时保持距离。‘红’擅长利用好奇心，一旦你流露出对某个领域的强烈兴趣，它会以此为突破口，植入更深的暗示。”
林妤深吸一口气：“什么时候开始？”
“午夜。那是‘红’活性相对较低的时刻，也是两个自然日的交界，有助于维持你的自我认知边界。你有十二个小时准备。”
“我需要准备什么？”
“三样东西。”B-13的意念清晰如指令，“第一，稳固的锚点。想好你最在意、最不能失去的三样东西，在对话过程中反复默念，这能帮助你在低语中保持自我。第二，明确的界限。提前决定好你可以问什么，绝不越界。第三，退出信号。设定一个暗号，当你感到危险时，我会强行切断连接，但可能会对你造成一定精神冲击。”
林妤思考片刻：“锚点……书店的存续，我自己的理智，还有……”她顿了顿，“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包括交完房贷、安稳退休的那种生活。”
“很务实。界限呢？”
“我只问本月书店可能面临的外部威胁。不问过去，不问未来，不问‘我’相关的一切。”
“退出信号？”
林妤想了想：“如果我在对话中说出‘绩效面谈’这个词，你就切断连接。”
“……合理。”B-13似乎认可了这个充满职场气息的暗号，“现在，去休息。储存精力。午夜前，我会教你基础的意识防护技巧——虽然对‘红’来说可能很初级，但总比没有好。”
整个下午，林妤都在B-13的指导下，进行一种奇特的“冥想”。不是传统的放空，而是有意识地构建精神屏障：想象自己置身于一个安全的房间，墙壁是厚重的书籍，地面是稳定的契约，天花板是清晰的规则。她需要让这个意象尽可能真实、稳固。
“想象每一本书都是一条不容违背的条例，”B-13引导着，“每一份契约都是一个承诺，每一条规则都是你维护秩序的决心。这些是你对抗混乱的武器。”
起初很难。林妤的思绪总是飘散，脑海中不断闪过舅舅日记的内容、地下室的红色低语、甚至是对未来未知的恐惧。但渐渐地，在B-13平静而重复的指引下，她开始能短暂地维持那个“房间”的意象。虽然简陋，虽然摇摇欲坠，但确实存在。
傍晚，苏晚发来消息，说她那位朋友想明天下午过来看看。林妤回复同意，但心思已不在此。
夜色渐深。书店里异常安静，连平时那些细微的沙沙声、低语声都消失了。所有的书籍似乎都陷入了深沉的静默，像是在等待什么。
十一点半，林妤站在管理台前，最后一次检查装备——如果那能称为装备的话：脖子上挂着一枚B-13临时借给她的“静默符石”（一块冰凉的深蓝色石头，据说能吸收部分精神冲击）；口袋里揣着舅舅留下的怀表（B-13说旧物有时能提供情感锚点）；左手腕上，血液绑定的印记微微发烫。
“记住，”B-13的意念最后一次传来，“‘红’会说谎，会半真半假，会玩弄语言。你只需要提取关于威胁的信息，其他的，全部视为噪音。不要思考它的言外之意，不要分析它的隐喻，不要被它带进逻辑迷宫。你是管理员，你在进行必要的工作沟通，仅此而已。”
林妤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向地下室的门。
锁上的符文发出柔和的银光。她掏出黄铜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锁开了。她没有立刻推门，而是将手放在门上，低声说：“我是林妤，新任管理员。现在依据规程，进行月度沟通。请开放安全通道。”
门后，一片死寂。
几秒后，门上的银色符文流动起来，像液体般重新组合，形成一个向下延伸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发光路径。门自动向内打开一条缝，刚好够她侧身进入。
里面是黑暗。浓稠的、仿佛有实质的黑暗。只有那条发光的路径，微弱地照亮向下的阶梯。
林妤踏入。
门在她身后无声关闭。她站在狭窄的石头阶梯上，向下望去。阶梯蜿蜒，看不到尽头。空气冰冷，带着陈旧的灰尘味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铁锈混合腐烂花瓣的气味。
她开始向下走。脚步声在狭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石阶磨损严重，边缘长着滑腻的苔藓。墙壁是粗糙的石块，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有些和门锁上的一样，有些则更加古老、复杂。
走了大约三四十级台阶，阶梯到了尽头。前方是一个不大的石室，大约十平米见方。石室中央，有一个石台，台上放着一本书。
一本红色封皮的书。
它比林妤想象的要小，大约普通词典大小，封面是暗红色的，像是凝固的血液。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但材质看起来非皮非布，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不祥的光泽。
石台周围，地面上刻着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法阵，线条里填充着银色的金属，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法阵的八个方位各点着一根白色的蜡烛，烛火静止不动，像凝固的琥珀。
“走近些，新看守。”
声音直接在她脑中响起。不是B-13那种清晰、有方向性的意念传递，而是更原始、更混沌的低语。它来自四面八方，又像来自她自己心底。那声音难以形容性别，像是无数声音的重叠，年轻与苍老，柔和与尖锐，混杂在一起。
“或者，我该叫你……林妤？”
林妤走到法阵边缘，停下。“按照规程，我来进行本月沟通。请提供关于书店近期可能面临的外部威胁信息。”
红色封皮的书，微微颤动了一下。那不像翻动，更像是一个沉睡者的呼吸起伏。
“规程……”低语中带着一丝嘲讽，“程实也喜欢说这个词。但他最后明白了，有些东西，是规程管不住的。比如血脉，比如命运，比如……‘回响’。”
“请提供威胁信息。”林妤重复，努力保持声音平稳。她开始在心里默念锚点：书店的存续，我的理智，正常生活的可能性。
“威胁……”低语拖长了音调，像在品味这个词，“让我看看……哦，是的。东边，三条街外，那个新建的购物中心地基下，有个小小的、沉睡的东西。它被施工的震动吵醒了，不太高兴。它喜欢……血肉。新鲜的血肉。”
林妤记下。“还有呢？”
“西边，河对岸，那个废弃的印刷厂。里面有个有趣的‘小家伙’，刚成型不久，还在学习怎么当个‘恐怖传说’。它现在只会吓唬溜进去的流浪汉，但很快，它就会想要更多。它渴望被讲述，被传播，被恐惧滋养。”
“还有？”
“北边，大学城，图书馆的旧档案室里，有一本‘逃逸’的书。它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它的低语已经开始影响那些深夜用功的学生。已经有三个孩子做了同样的噩梦，梦见被书页吞噬。很快会有第四个，第五个……”
低语顿了顿，然后，带上了一丝笑意。
“但这些都不重要，林妤。真正的威胁，在你心里。在你血液里。在你每晚的梦里。那个红色大门后的眼睛，你看见了，不是吗？它也在看着你。一直看着。”
林妤心脏一紧。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梦。“请继续提供外部威胁信息。”
红色封皮的书，缓缓打开了。
不是被人翻开，而是自己展开。书页是空白的，但在烛光下，那些空白的纸面上，开始浮现出文字。不是任何一种人类语言，而是扭曲的、不断变化的符号。但林妤“看”懂了——不是用眼睛，是直接涌入脑海的信息。
那是画面：
一个建筑工地，深夜，地基坑里渗出血红色的泥浆。泥浆中，有东西在蠕动。
一个废弃厂房，破旧的印刷机上，无端出现血手印。空气中回荡着童谣般的低语。
大学图书馆，一个面色苍白的学生趴在桌上沉睡，他摊开的笔记本上，自动浮现出非人的文字，而那些文字正缓缓渗入他的皮肤。
画面清晰得令人作呕。林妤感到胃部翻搅。
“这些，是即将发生的。”低语轻柔地说，“你可以阻止。你有‘回响’，你可以安抚它们，引导它们，甚至收容它们。这是你的责任，你的天赋，也是你的……诅咒。”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妤咬紧牙关。
“因为游戏需要玩家，林妤。因为无聊是比封印更可怕的囚笼。程实太谨慎，太沉默，我们的对话总是那么……一成不变。而你，你不一样。你眼里有光，有渴望，有恐惧，也有勇气。你会让事情变得有趣。”
书页又翻动一页。这次浮现的，是书店内部的画面：
A-07，《永寂呢喃》，封皮下一只暗红的眼睛在眨动。
B-13，深蓝封皮下，无数银色的纹路在编织一个复杂的网络，网络的中心，是一个模糊的人形——是林妤自己。
“你的‘住户’们也在观察你，评估你。它们中有些在等待机会，有些在谋划利用，有些……在期待。期待一个真正能理解它们，能引导它们，而不只是囚禁它们的管理员。”
“我不需要理解它们，”林妤说，声音有些发颤，“我只需要管理它们。”
“真的吗？”低语靠近了，近得像在她耳边呢喃，“那你为什么给B-13争取更多光照？为什么和A-07谈判而不是直接惩罚？为什么在意那些书的‘感受’？因为你在乎，林妤。你比程实更柔软，而这柔软，可能会毁了你，也可能会……拯救你。”
“时间到了。”林妤说，她想转身离开，但脚像钉在地上。
“还有一个威胁，我没说。”低语忽然变得严肃，“最大的威胁，正在靠近书店。不是异常存在，是‘人’。那些猎犬，那些清理者，那些自称维护秩序的人。他们感知到了书店的权限交接，感知到了‘回响’的波动。他们很快会来，检查，评估，然后决定是让你继续，还是……‘回收’这里的一切。”
猎犬？清理者？林妤从未听过这些。
“他们是谁？”
“规程之外的人。规则之上的人。他们会来，林妤。也许明天，也许下周。到时候，你需要做出选择：是顺从他们的规则，还是坚持你自己的。”
书页缓缓合拢。红色封皮的光泽暗淡下去。
“本次沟通结束。”低语变得遥远，“记住我的礼物，也记住我的警告。我们很快会再见，当猎犬到来时，当红色大门真正打开时……我等着你，林妤。等着看，你会成为怎样的‘钥匙’。”
法阵的光芒突然大盛。林妤感到一股柔和但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向后推。阶梯在她脚下自动上升，石室远离，那扇红色的门重新出现在眼前。
她踉跄着退出门外，门在她身后“砰”地关闭。锁自动扣上，银色符文剧烈闪烁了几秒，然后恢复平静。
林妤背靠着门，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心脏狂跳，太阳穴突突作痛。但手腕上的印记在发热，一股温和的力量从那印记流入身体，平复着她的颤抖。
“你完成了。”B-13的意念传来，似乎也带着一丝疲惫，“连接已切断。‘红’给出的威胁信息，有70%的可信度。东边工地、西边印刷厂、北边图书馆，需要调查。但关于‘猎犬’的部分……那是真的。他们确实会来。”
林妤抬起头，看向黑暗中的书店。烛火般的灯光在远处摇曳，书籍沉默地矗立。
“猎犬是什么？”
“一个古老组织的成员。他们监视、管理、有时清除世界上‘不合规’的异常存在和接触者。书店因为有合法传承和稳定结界，一直在他们的‘观察名单’上，但程实与他们有默契，互不干涉。现在管理员变更，他们一定会来重新评估你。”
“如果评估不通过呢？”
“他们会‘回收’书店的所有藏品，包括我们。然后，可能会消除你的相关记忆，也可能……采取更彻底的措施。”B-13的声音很平静，但话里的内容让林妤浑身发冷。
“那我该怎么办？”
“证明你能控制局面。证明书店在你手中是稳定的、安全的、符合‘秩序’的。证明你是一个合格的管理员，而不仅仅是一个被血脉选中的幸运儿。”B-13停顿，“第一步，处理‘红’给出的三个威胁。在猎犬到来前，展示你的能力。”
林妤慢慢站起来。腿还在发软，但一种新的决心在心底升起。
恐惧还在，困惑还在，但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愤怒。对被迫卷入这一切的愤怒，对被评估、被审判的愤怒，对那个红色低语高高在上玩弄她的愤怒。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嘶哑但坚定，“那就处理。但按我的方式。”
她走回管理台，翻开记录簿，开始写下今晚得到的信息。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弯苍白的下弦月。
地下室的门后，一片寂静。
但深红封皮的书，在黑暗中，缓缓浮现出一个扭曲的、近乎微笑的图案。
游戏开始了。
而新玩家，似乎比想象中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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