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三利舔着一张瘦长的瓜条脸,凑上来,

  “大丫头,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

  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也有个轻重缓急不是?

  你哥都二十三岁了,不能再等了……”

  白丽雅轻哼一声,

  “丽珍五年级,一学期学费三块钱;

  将来读中学,一学期是五块钱。

  你儿子结婚,怎么着也得一百五十块钱彩礼吧?

  你连三五块钱都不愿意给我们花,却要我们拿出一百五十块钱。

  结婚这么贵,你儿子就必须得结婚!

  读书比结婚便宜好几十倍,我妹妹却偏偏读不了书。

  还口口声声说是一家人。

  我呸!

  你这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你们根本不是家人,

  你们是仇人!

  是专门吸我们血、吃我们肉的仇人!”

  赵树芬脸色变了,她跳着脚大骂,

  “小畜生,忤逆不孝的东西,翅膀长硬了是吧?

  大人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听话就得了,你哪那么多废话!”

  苟三利被骂得气急败坏,

  “你……你瞎说什么?那能一样吗?

  三块钱能买三十斤苞米面,够我吃一个月的了。

  三块钱买盐,够咱家吃一年了。

  你哥要不娶媳妇,咱家不绝后了吗?

  难道指着你这个丫头片子传宗接代呀?”

  白丽雅正想开口反驳,苟三利的娘苟张氏来了。

  “谁骂我大孙子了?

  谁打我大孙子了?

  你们这些挨千刀的……”

  苟张氏六十多岁,是小脚老太太。

  头顶稀疏的头发,贴着脖子绾起一个松松的髻。

  脸上皱褶堆叠,一对三角眼冒着精光。

  她和苟三利的爹吵了一辈子,感情比白开水还淡。

  那石板变面案,就是她做的主。

  苟张氏在家久等不见人回来,又惦记大孙子的彩礼钱,就找来了。

  哭唧尿嚎的苟德东,正好在半路撞上了奶奶。

  一听到,彩礼钱没拿来,大孙子还受了欺负。

  她颠着一对三寸金莲,紧赶慢赶来到众人面前。

  胸膛这口气还没喘匀乎,就指着赵树芬,

  破口大骂:

  “丧门星!

  我们家怎么娶了你这样的媳妇!

  你家连个男滴都没有,指着我儿子、孙子壮门庭!

  不想绝户,

  你就好好伺候着他们!

  结了这门亲,你占了多大的便宜!

  还不赶紧拿钱给我孙子娶媳妇,

  好让我们老苟家有后……”

  嘴里骂着,旁光扫到墓碑,

  一拍大腿,嚎得跟她爹死了一样。

  “挨千刀的,你们欺负我老婆子。

  抢了我的面案,那是多好的一块石板呦……

  我的好东西呀。”

  说着,指着白丽雅,苟张氏眼露凶光,

  “你个坏种!别以为你识文断字,我就不敢收拾你。

  等把你嫁到山窝窝里,生几个孩子,我看你还……”

  苟三利一把上前捂住老娘的嘴,

  “老娘哎,快别说了!”

  白丽雅看着苟三利那只手,指肚不知被什么染成脏黄色。

  指甲缝里,还有没清干净的泥。

  小指的指甲留得老长,浊黄色的甲盖很厚,

  尖端慢慢收窄,像动物尖锐的爪。

  当年,术后,

  也是这只手,死命抓着自己,

  在协议上按下鲜红的手印……

  白丽雅看了一眼赵树芬,自己反驳她,她就跳着脚又喊又骂。

  苟张氏威胁她的亲闺女,她只是低着头,认命地沉默着。

  所以妈妈早就知道,下一步,

  他们会把自己和妹妹嫁到大山里吗?

  眼前这几个人,一定曾经背着自己,研究怎么处置她们姐妹。

  就像面对一块猪肉,津津有味地研究,这块适合小炒,那块适合红烧。

  一想到这个情景,白丽雅就觉得发冷汗、恶心得想吐。

  说着,白丽雅转身向众位乡亲鞠了一躬,

  “各位乡亲父老,我们姐俩感谢大家来扫墓。

  日后,丽雅一定报答各位的恩德。

  我爸爸泉下有知,也会感激大家的。

  你们也都看到了,苟家父子实在欺负人,我妈又不帮我们作主。

  我要给我们姐妹讨个活路,麻烦大家做个见证。”

  乡亲们都纷纷答应,

  “好丫头,有需要就找你婶子。”

  “可怜的孩子,手里的钱拿好了,不能松。”

  “丫头放心吧,今天的事我们都是证人。”

  和平公社有7个生产队,

  苟家窝棚村最小,也最穷。

  以至于别的村子有生产大队,下设几个生产队,

  苟家窝棚只设一个生产队。

  没那么多人,也没那么多地。

  沿着村子往南走三四里地,

  有一条很宽的马路,往东是香油坨子村,往西是乱石砬(lá)子村。

  这里,有往公社去的马车,可以捎个脚。

  白丽雅和妹妹等了没多久,就遇着个好心的车老板。

  马车是往公社畜牧站送芝麻粕的。

  赶车的是刘解放,他的女儿刘卫红要去公社买布。

  坐上马车,白丽珍开心极了,贪婪地看着路上的风景。

  自打出生,她就没出过苟家窝棚。

  连妈妈去姥爷家,也要把她留下看家。

  刘卫红是个爱说爱笑的姑娘,她招呼姐俩上车,

  还给她们拿芝麻酱掺和玉米面烙的饼子吃。

  “油还没提完,芝麻酱就被我娘舀了,拿去做饼子。

  你尝尝,刚出锅的时候可香了。

  我爹一边骂我娘馋,一边偷偷给她带芝麻酱回家,哈哈哈哈……”

  白丽雅谢过,接了一个饼子,掰开一半给妹妹。

  细细地品尝,果然好吃。

  满嘴都是芝麻的油香气,把跟苟家生的气都香顺了。

  刘卫红一张嘴就说个不停,

  “我们香油坨子,我爹算数一数二的榨油好手。

  炒芝麻的火候特别重要,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

  前些天,我们村赵老蒯把芝麻炒糊了,

  一整锅的芝麻都废了,气得生产队长扣了他半个月的工分。”

  赵老蒯?这不是姥爷吗?

  白丽雅不禁心头疑惑,

  姥爷榨了一辈子香油,怎么会犯这种错?

  “一锅芝麻可不少,真白瞎了。

  为啥炒糊了?是家伙什不趁手吗?”

  刘卫红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清脆的笑声和马铃和在一起,像叮咚作响的溪流。

  让白丽雅感受到一种盎然的春意,一股她愿意接近的活人气息。

  笑够了,刘卫红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跟她说,

  “赵老蒯有个儿子,叫赵守银的,前些年不是跑了吗?

  最近回来了。

  他跑的那年,我还是孩子,都没注意到这事儿。

  可他回来太可笑了。

  他是偷偷回来的。

  家里的狗不认识他,满院子追着他咬。

  他躲到猪圈的院墙上,大白鹅扑着翅膀,飞上来叨他。

  后来……哈哈哈……

  后来,他掉猪圈里,和老母猪打起来了。

  哈哈哈哈……

  他没打过老母猪,哈哈哈……

  让老母猪踩在烂泥里出不来,直喊救命!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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