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京城,德胜门。

  这是京城的正北门,也是只有大军凯旋或者皇帝出巡才能走的御道。城墙高达五丈,通体用青砖包砌,巍峨壮观,像是一头巨兽俯瞰着芸芸众生。

  此时,城门口已经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想看看,那位传说中“一夜白头”的镇北将军,还有那位传闻中“吃人不吐骨头”的黑阎罗,到底长什么样。

  然而,当那支队伍真的出现在官道尽头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鲜衣怒马,没有锣鼓喧天。

  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土味儿。

  八百名黑龙营士兵,虽然穿着缴获来的大晋重甲,但那甲胄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和刀砍斧凿的痕迹。他们没走正步,走路姿势大大咧咧,有的还敞着怀,露出里面黑乎乎的胸毛。

  更别提走在最前面的那一老一少。

  李牧之坐在那辆包着铁皮的马车里,连帘子都没掀开。

  江鼎骑在马上,身上那件白狐裘已经变成了灰狐裘,手里拿着半个没啃完的烧饼,正指着那巍峨的城墙,跟身边的必勒格在那儿指点江山。

  “啧啧,狼崽子,看见没?”

  江鼎把最后一口烧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这就是京城。看着光鲜亮丽,其實这墙砖缝里,塞的全是民脂民膏。这城墙修得这么高,不是为了防敌人的,是为了防里面的人跑出来的。”

  必勒格仰着脖子,看着那巨大的城门楼子,眼中满是震撼和贪婪。

  “这得用多少砖啊……要是把这城拆了,能盖多少猪圈?”

  “噗——”

  江鼎差点被噎死,反手给了必勒格一巴掌,“出息!你就知道猪圈!能不能有点格局?这叫房地产!懂不懂?”

  就在这一大一小两个“土包子”在那儿胡扯的时候,城门口突然冲出一队人马,挡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人,面白无须,神情倨傲。他是礼部侍郎,钱谦益。

  “站住!”

  钱谦益捏着鼻子,厌恶地看着这支满身尘土的队伍,手中折扇一指。

  “来者可是镇北军?”

  江鼎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也没下马,只是懒洋洋地拱了拱手。

  “正是。这位大人有何贵干?是要请我们吃饭吗?”

  “放肆!”

  钱谦益大怒,“本官乃礼部侍郎!奉旨在此迎接李将军!你们这群丘八,见了本官为何不下马?”

  “还有!”

  钱谦益指着那些身穿重甲的士兵。

  “京城重地,不得携带重兵刃!按照大乾律例,外臣进京,需卸甲、解刀,从侧门而入!你们带着这么多兵器,穿着这身血淋淋的破铜烂铁,是想造反吗?!”

  卸甲?

  解刀?

  侧门?

  江鼎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辆紧闭的马车。李牧之没有说话,显然是把这场面交给他处理了。

  “这位……钱大人是吧?”

  江鼎翻身下马。

  他走得很慢,脚上的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钱谦益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半尺。

  钱谦益甚至能闻到江鼎身上那股子好几天没洗澡的馊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杀气。

  “你……你想干什么?”钱谦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折扇都在抖。

  “钱大人,您刚才说,让我们卸甲?”

  江鼎指了指身后那八百名沉默如山的士兵。

  “您知道这些甲是从哪来的吗?”

  “本……本官管你从哪来的!这是规矩!”钱谦益色厉内荏。

  “这是大晋铁浮屠的甲。”

  江鼎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每一个百姓的耳朵里。

  “三个月前,大晋五十万大军压境。这八百个兄弟,穿着单衣,拿着破刀,在黑水河,在黑风口,跟那些武装到牙齿的重骑兵拼命。”

  “他们身上的血,有蛮子的,有大晋人的,也有他们自己的。”

  江鼎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钱谦益那精致的丝绸衣领。

  “啊!你敢动粗!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钱谦益尖叫着挣扎。

  “斯文?”

  江鼎冷笑一声,眼神如刀。

  “我们在前面吃雪、喝风、流血的时候,你们这帮斯文人在干什么?在喝花酒?在写那狗屁不通的诗词?还是在商量着怎么把我们卖给蛮子?”

  “现在我们打赢了,带着战利品回来给皇帝贺喜,给公主送聘礼。你让我们卸甲?”

  “卸了这身甲,露出身上的伤疤,我怕吓着这满城的贵人!”

  “你……”钱谦益被怼得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那……那也不能走正门!这是御道!只有天子能走!你们走侧门!”

  “侧门?”

  江鼎松开手,嫌弃地在钱谦益的官袍上擦了擦手。

  “钱大人,您搞错了一件事。”

  江鼎转过身,看着那扇紧闭的朱红色正门。

  “我们不是来求饭吃的叫花子。我们是镇北军。我们是带着刀来的。”

  “哑巴!”

  江鼎突然吼了一声。

  “在!”

  哑巴提着那把百斤陌刀,轰隆隆地走了上来。他每走一步,地面都要颤三颤。

  “给钱大人表演个绝活。”

  江鼎指了指城门口那个用来阻挡马车的巨大石墩子——那是用来当路障的,足有千斤重。

  “这路有点窄,把那玩意儿给我挪开。”

  哑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走到石墩前,甚至都没用肩膀扛,直接单手抓住了石墩的棱角。

  “起!”

  一声暴喝。

  那千斤重的石墩,竟然被他单手提了起来!

  周围的百姓发出一阵惊呼。钱谦益更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还是人吗?

  “走你!”

  哑巴随手一扔。

  轰隆!

  石墩子飞出两丈远,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碎石飞溅。

  “哎呀,劲儿用大了。”

  江鼎笑眯眯地看着瘫在地上的钱谦益。

  “钱大人,您看,现在路宽了吗?”

  “宽……宽了……”钱谦益哆嗦着,连滚带爬地让到一边。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帮人就是一群疯子!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再废话,那个巨汉估计能把他当石墩子扔出去。

  “这就对了嘛。”

  江鼎拍了拍钱谦益的肩膀,帮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官袍。

  “以后记住了。别跟拿刀的人讲规矩。我们的规矩就是……”

  江鼎指了指那扇正门。

  “我想走哪,哪就是路。”

  “开拔!进城!”

  江鼎翻身上马,大手一挥。

  八百铁甲,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踏上了那条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

  那一刻,整个德胜门鸦雀无声。

  无论是守城的禁军,还是围观的百姓,都被这股子蛮横霸道的气势给震慑住了。他们看着这支衣衫褴褛却杀气腾腾的队伍,心中竟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敬畏。

  这就是北凉人吗?

  够狂。

  ……

  进了城,喧闹声瞬间扑面而来。

  必勒格骑着小马,紧紧跟在江鼎身边,眼睛都不够用了。

  “这就是京城?”

  他看着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店铺,看着那些穿着丝绸衣服的行人,看着那望不到头的繁华。

  “真肥啊。”必勒格喃喃自语。

  “是肥。”

  江鼎手里拿着大喇叭,却并没有急着去驿馆,而是指挥着队伍拐了个弯。

  “参军,咱们去哪?”瞎子问,“驿馆在东边。”

  “去什么驿馆。”

  江鼎嘿嘿一笑,“咱们带了这么多好东西,不得先去‘天上人间’显摆显摆?地老鼠那边早就把台子搭好了,咱们得去给咱们的‘北凉特产’站台!”

  “那李将军呢?他得去兵部交令啊。”

  “让将军自己去。”

  江鼎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马车,“将军要去见他的老丈人,那是家事。咱们是去赚钱,那是国事。两不耽误。”

  “对了,必勒格。”

  江鼎转头看向小狼崽子。

  “看见前面那个卖糖葫芦的没?”

  “看见了。”

  “去,买一串尝尝。记住这个味道。”

  江鼎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这是你这辈子能吃到的,最后一口甜头了。进了这个京城,以后吃到的,可能都是苦头。”

  必勒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跳下马,跑到小贩面前,掏出一枚从死人堆里摸来的铜钱,买了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他咬了一口。

  酸,甜,脆。

  很好吃。

  但他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看见前方的人群突然分开。

  一队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人马,面色阴沉地挡在了路中间。

  为首的一个年轻人,长得阴柔俊美,但眼神像毒蛇一样。

  绣衣卫新任指挥使,严嵩扶持的傀儡,沈炼。

  “江鼎?”

  沈炼看着骑在马上的江鼎,冷冷地开口。

  “你的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昭狱吧。”

  必勒格嘴里的糖葫芦停住了。

  他看着那个叫沈炼的人,又看了看江鼎。

  他突然觉得,手里的糖葫芦,不甜了。

  江鼎却笑了。

  他把手里那个破喇叭往马鞍上一挂,看着沈炼,就像是看着一个来送钱的财神爷。

  “昭狱?”

  “好地方啊。听说那里的茶不错。”

  “不过……”

  江鼎指了指身后那八百个已经把手按在弩机上的黑龙营士兵。

  “沈大人,请我喝茶可以。但我这些兄弟脾气不太好,要是看不见我,他们手里的家伙可是容易走火的。”

  “这京城人多眼杂的,万一伤着哪位贵人,那就不好了。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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