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军大帐传来的肃杀之气,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冽几分。

  如果说死囚营是乱葬岗,充满了腐烂和绝望的臭气,那么镇北军的亲卫营就是一座精密运转的绞肉机。这里没有哀嚎,没有混乱,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发出的铿锵冷响。

  江鼎走在前面,脚下的羊皮靴踩在被扫得干干净净的硬土路上,发出并不明显的声响。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带着血污的破号衣,与周围那些身披黑甲、腰挎横刀的精锐亲卫格格不入。但他走得很稳,目光甚至还有闲心去打量路边那些用来照明的火盆——里面烧的是上好的无烟碳,这让他有些嫉妒地缩了缩脖子。

  瞎子跟在他身后,那只一直不安分的手此刻老老实实地垂在身侧。作为老兵油子,他太清楚周围这些“黑甲狼卫”的恐怖了。这些人看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看几只刚从粪坑里爬出来的臭虫,只要上面一声令下,那几十把横刀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剁成肉泥。

  哑巴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死死地抱着怀里的那个破包裹,像是一头护食的熊,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试图靠近江鼎的人。

  “到了。进去吧,别乱看,别乱说话。”

  带路的副官在一座巨大的黑色牛皮帐篷前停下脚步,语气冷漠地叮嘱了一句,然后转身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一股混合着炭火暖意和淡淡檀香的热浪扑面而来。

  江鼎眯了眯眼,享受般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帐篷很大,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四周插满了红蓝两色的小旗。在沙盘后面,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正在擦拭长刀的男人。

  他并没有穿甲,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长衫,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凿般的侧脸。

  即使他没有抬头,即使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依然如山岳般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手握生杀大权才能养出来的“势”。

  江鼎没有跪。

  他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动作不卑不亢,甚至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散漫。

  “死囚营,江鼎,见过将军。”

  瞎子和哑巴见状,也慌忙跟着行礼,只不过瞎子的腿肚子明显在打颤。

  擦刀的声音停了。

  李牧之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平静,深邃,却又像是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当他的目光落在江鼎身上时,江鼎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听说,那个陷马坑是你挖的?”

  李牧之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常年发号施令特有的沙哑。

  “是。”江鼎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为了活命。”

  “活命?”李牧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死囚营三千人,都想活命。但只有你,想到了在烂泥坑里藏身,还顺手捅死了我的一个百夫长。”

  那个被江鼎阴死的蛮族骑兵,虽然是敌人,但在武人眼里,也是值得尊重的对手。

  江鼎直起身子,目光坦然地迎上李牧之的审视。

  “将军,死囚营的规矩是,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说话。至于手段……”江鼎笑了笑,指了指自己那双还沾着泥的靴子,“我是个懒人,力气小,跑得慢,不想跟蛮子拼命。所以我只能动动脑子,用最省力气的办法,让他们去死。”

  “懒人?”

  站在一旁的副官忍不住冷哼一声,“战场之上,偷奸耍滑就是怕死!你这种人,若是放在我的营里,早就被军法从事了!”

  江鼎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个怒目而视的副官,脸上的笑容没变,但眼神里却透出一股子凉薄。

  “这位大人,若是怕死能杀敌,那我情愿怕死一辈子。”

  江鼎慢条斯理地说道,“昨天的战报我也听说了,正规军的左翼防线,硬碰硬折损了三百兄弟,才挡住蛮子的一波冲锋。而我们那个烂泥坑,三个人,零伤亡,换了一匹马、一个人头。大人觉得,这笔买卖,是您做得划算,还是我做得划算?”

  “你——!那是运气!”副官大怒,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江鼎淡淡地顶了回去。

  “够了。”

  李牧之轻喝一声,副官立刻闭嘴,退到一旁,但看着江鼎的眼神依然充满了厌恶。

  李牧之放下手中的布巾,站起身。

  他很高,身形挺拔如松。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无形的煞气弥漫开来。他绕过沙盘,一步步走到江鼎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三尺。

  江鼎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那是怎么洗都洗不掉的味道。

  “你说得对,这世道,只要能杀敌,什么手段都是好的。”

  李牧之盯着江鼎看了许久,突然开口,“你的手,伸出来。”

  江鼎一愣,但还是依言伸出了右手。

  那是一双典型读书人的手,手指修长,虽然因为这两天的折腾多了些伤口和泥垢,但依然能看出缺乏长期握兵器的老茧。尤其是虎口处,因为昨天那一记狠刺,崩裂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丝。

  “虎口震裂,说明你不会用矛。”李牧之点评道,语气冷漠,“下盘虚浮,说明你没练过武。眼神虽然狠,但那是被逼急了的狠,不是杀出来的狠。”

  他抬起头,看着江鼎的眼睛:“你是个聪明人,但不适合当兵。在这个地方,聪明人往往死得比傻子还快。因为傻子只知道冲,而聪明人想得太多。”

  “将军教训得是。”江鼎收回手,把手揣进袖子里暖着,“所以我不想当兵,我想当个伙夫,或者管账的先生。如果将军能赏个脸,把我调去后勤营,哪怕是去喂马,小的也感激不尽。”

  听到这话,旁边的瞎子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这是什么场合?这是镇北将军的面前!别人要是能得到将军的召见,早就哭着喊着求一个前程了,这小子倒好,张口就要去喂马?

  就连那个一直板着脸的副官,也被江鼎这毫无上进心的要求给气笑了。

  李牧之却没笑。

  他深深地看了江鼎一眼,转身走回太师椅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你想去后勤营?”

  “是。”江鼎一脸诚恳,“那里暖和,吃得饱,还不用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可惜了。”李牧之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我这人,最看不得聪明人偷懒。既然你脑子好使,又不想出力气,那我就给你找个既能动脑子,又能省力气的活儿。”

  江鼎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传令。”

  李牧之的声音骤然变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死囚营江鼎,杀敌有功,擢升为‘斥候标长’。即日起,领死囚营第七小队,共计五十人,划归镇北军前锋营节制。”

  斥候?

  标长?

  江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哪里是省力气的活儿?斥候那是全军最危险的兵种!要在荒原上跟蛮子的游骑兵捉迷藏,那是真正的把脑袋提在手里玩命!而且还是带着死囚营的那帮乌合之众?

  这分明就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将军……”江鼎刚想开口拒绝。

  “怎么?不敢?”李牧之打断了他,目光如电,“你刚才不是说,要用最省力气的办法杀人吗?斥候不用冲阵,不用攻城,只要你能把情报带回来,你想怎么躲、怎么藏,那是你的本事。但若是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李牧之顿了顿,手掌轻轻按在刀柄上,“那留着你这个聪明脑袋,也没什么用了。”

  赤裸裸的威胁。

  江鼎看着李牧之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心里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这家伙哪里是什么悲情英雄,分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这是看准了他江鼎不想死,又有点小聪明,所以要榨干他身上的每一滴油水。

  但形势比人强。

  在镇北将军的军令面前,他一个小小的死囚,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属下……领命。”

  江鼎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很好。”

  李牧之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去领装备吧。别死了,我等着看你的‘懒人兵法’,到底能给我带回来多少蛮子的脑袋。”

  ……

  从暖烘烘的中军大帐出来,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江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书生,你没事吧?”瞎子凑上来,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斥候啊!那可是九死一生的活儿!咱们这点人,扔进荒原里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江鼎没有说话。

  他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任由雪花落在脸上化成冰水。

  如果是以前那个只知道码字的江鼎,或许现在已经绝望了。但现在的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江鼎。

  “九死一生?”

  江鼎突然笑了,笑得有些阴冷,又有些狂妄。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还在飘着狼旗的大帐,低声喃喃自语:“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能把它变成通天大道。李牧之,你想拿我当刀使?行,那我就让你看看,这把刀一旦开了刃,到底有多快。”

  “走!”

  江鼎猛地一挥手,裹紧了身上那件破号衣,大步向着后勤处的方向走去。

  “去哪?”瞎子问。

  “去领装备,去挑人。”江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既然给了我五十个名额,那我就得好好挑挑。我要把这死囚营里的渣滓、废物、变态都找出来。正常人打不了的仗,疯子能打;正规军不敢干的事,我们能干。”

  “那将军不是说了吗,要看我的‘懒人兵法’。”

  江鼎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那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不对称战争。”

  ……

  后勤处。

  负责分发物资的老军需官一脸不耐烦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酸臭的死囚。

  “新来的斥候标长?给,这是你们的装备。”

  老军需官随手扔出来一堆东西:几十把生锈的铁刀,几捆快要烂断的麻绳,还有一堆发霉的皮甲。

  “就这些?”江鼎挑起一把全是缺口的战刀,眉头皱成了川字。

  “爱要不要。”老军需官翻了个白眼,“死囚营的烂命,还想要什么好东西?陌刀?强弩?那是给亲卫营的爷们儿用的,你们配吗?”

  江鼎没生气。

  他放下那把破刀,目光在库房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角落里的一堆无人问津的杂物上。

  那里堆着几大桶黑乎乎的猛火油,还有几百个用来装水的破陶罐,以及一大堆没人要的生石灰。

  “大人,那些破烂,应该没人要吧?”江鼎指了指那个角落。

  “那是准备扔掉的废料。”老军需官瞥了一眼,“怎么?你们这帮叫花子连垃圾都要捡?”

  “我们要了。”

  江鼎走过去,拍了拍装猛火油的木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在冷兵器时代,大多数人都迷信刀枪剑戟的锋利。但作为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人,江鼎很清楚,真正的杀人利器,往往不是刀,而是化学,是物理,是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旁门左道”。

  “瞎子,让兄弟们把这些都搬走,一滴油都别剩下。”

  江鼎转过身,看着正在搬东西的哑巴,眼中闪烁着一种危险的光芒。

  “我们要去荒原上跟蛮子玩捉迷藏了。既然装备不如人,那就给他们准备点‘惊喜’。”

  “什么惊喜?”瞎子看着那些石灰和火油,心里有些发毛。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江鼎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那副慵懒的模样又回到了他脸上。

  “行了,搬完东西,咱们先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去死囚营里挑人。记住了,我只要那种眼神里有光、不想死的疯子。老实巴交的,一个都不要。”

  风雪更大了。

  但在这一刻,这支未来将震动天下的“北凉幽灵军”的雏形,就在这一堆破烂和垃圾中,悄然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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