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虎头城的城墙吞没。

  随着工坊下工的钟声敲响,这座钢铁巨兽般的城市卸下了白天的狰狞,换上了一副充满了烟火气的面孔。

  “幸福巷”夜市,灯火如龙。

  但这热闹是属于百姓的。在阴暗的巷角,三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人群。

  他们走得很慢,步频完全一致,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调整到了同频。他们身上穿着最普通的流民粗布衣,脸上抹了灰,甚至还特意背着破麻袋。

  乍一看,这就是三个刚下工的苦力。

  但如果你仔细看他们的眼睛,就会发现那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像死鱼一样的冷漠和对生命的漠视。

  这是大晋“影卫”的王牌,代号“贪狼”、“破军”、“七杀”。

  他们今晚的任务只有一个:潜入总账房,烧毁所有物资名册,刺杀那个掌控北凉经济命脉的女人——赵乐。

  【夜市 · 馄饨摊】

  三人选了一个极佳的位置坐下。

  这里是夜市的死角,背后是墙,左侧是撤退的巷道,正前方隔着三条街,就能看到那栋灯火通明的总账房。

  “老板,三碗馄饨。”

  贪狼压低了帽檐,声音沙哑,带着纯正的北地口音,显然做过功课。

  馄饨很快端上来了,热气腾腾,飘着紫菜和虾皮的香味。

  但三人没有动筷子。

  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手隐藏在桌子底下,袖中滑出的短刃贴着手腕,冰冷而踏实。

  “大哥,有点不对。”

  左边的七杀嘴唇微动,用腹语传音,“这地方……太‘干净’了。”

  “嗯。”

  贪狼目光微垂,“这里的人,眼神里没有恐惧。流民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小心点,可能有诈。”

  就在这时。

  一个背着破药箱、手里拿着把破蒲扇的老头,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走得踉踉跄跄,像是喝多了,一屁股就坐在了三人对面的空位上。

  “哎呦……挤挤,挤挤啊。”

  老黄打了个酒嗝,把那个满是油污的药箱往桌上一放,正好挡住了贪狼看向总账房的视线。

  贪狼的眼神瞬间一寒。

  但他没有动,只是像个怕事的苦力一样,唯唯诺诺地把碗往回缩了缩。

  “老人家,这桌子宽敞,您坐那边去呗?”破军赔着笑脸说道,手却已经在袖子里握紧了刀柄。

  “那边风大,吹得我这老寒腿疼。”

  老黄也不客气,顺手从贪狼的碗里拿了个勺子,这动作极快,贪狼竟然没反应过来,舀了一口汤喝。

  “啧啧,淡了。”

  老黄摇了摇头,那双浑浊的老眼突然死死盯着贪狼。

  “后生,你们这馄饨不吃,是因为不饿呢?还是因为……怕这汤里有毒,坏了你们肚子里的‘那口气’?”

  贪狼的心脏猛地一跳。

  行家!

  内家高手在行动前,为了保持身法灵动和气机纯净,通常会禁食。这老头一眼就看穿了?

  “老人家说笑了。”

  贪狼面不改色,憨厚地笑了笑,“俺们是刚下工,累过头了,吃不下。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三人就要起身。

  “慢着。”

  老黄手中的蒲扇轻轻往桌上一压。

  看似轻飘飘的一压,那张实木桌子竟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三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罩了下来,竟然一时站不起来。

  “既然来了,也是缘分。”

  老黄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我看三位印堂发亮,双目有神,尤其是这位大哥……”

  老黄指着贪狼的手。

  “这一手的茧子,长得可真奇怪啊。咱们苦力,茧子长在掌心和指根。可您这茧子……怎么长在虎口和食指内侧呢?”

  “这不像是握锄头的,倒像是……握刀的?”

  空气瞬间凝固。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在这一刻远去。这小小的方桌,成了修罗场。

  贪狼不再伪装。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死鱼眼里爆发出惊人的杀意。

  “老东西,眼力不错。”

  贪狼的声音变得冰冷,“既然看出来了,那就别怪我们心狠。下辈子投胎,记得少管闲事。”

  “呲——”

  桌下传来极其轻微的机簧声。

  那是袖箭待发的声音。

  “别介啊。”

  面对这必杀的局面,老黄却一点都不慌。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

  “三位是大晋来的吧?是不是觉得你们武功高,杀我这糟老头子跟杀鸡似的?”

  “但你们忘了件事。”

  老黄指了指周围。

  “这里是北凉。在北凉,杀人不用刀。”

  “用什么?”破军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用……嗓门。”

  老黄突然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

  就在贪狼手中的袖箭射出的一瞬间,老黄猛地把桌子一掀!

  哗啦!

  滚烫的馄饨汤四处飞溅,挡住了袖箭的视线。

  紧接着,老黄那破锣般的嗓子,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抓贼啊!!!有大晋的奸细要烧咱们的粮仓!要偷咱们的工票本子啊!!”

  这一嗓子,太毒了。

  他没喊“杀人”,也没喊“救命”。

  他喊的是“粮仓”和“工票”。

  对于这帮刚刚过上好日子的流民来说,这两样东西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的逆鳞!

  嗡——!

  整个夜市瞬间炸了。

  原本正在吃面的、侃大山的、带孩子的百姓们,听到这句“烧粮仓”,眼珠子瞬间就红了。

  “什么?!烧粮仓?!”

  “大晋的狗贼?!敢动老子的饭碗?!”

  “弄死他们!!”

  贪狼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周围的光线暗了下来。

  无数道充满了仇恨和杀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大哥……这……”七杀看着周围那些拿其板凳、菜刀、甚至热汤勺子围上来的人群,握刀的手居然有点抖。

  这特么是什么情况?

  按照剧本,这时候百姓不是应该尖叫着逃跑吗?为什么这帮刁民看他们的眼神,比看杀父仇人还狠?

  “杀出去!”

  贪狼毕竟是顶级死士,当机立断。

  “挡路者死!”

  他怒吼一声,手中长刀出鞘,带起一片寒光,直奔挡在前面的一个……卖猪肉的屠夫。

  在他看来,这一刀足以把这个肥猪一样的屠夫劈成两半,然后震慑全场。

  然而,他错了。

  那个屠夫根本没躲。他看着那把刀,眼里全是凶光:“敢抢老子的工票?老子剁了你!”

  铛!

  屠夫手里的两把剔骨刀交叉,竟然硬生生架住了贪狼的必杀一刀!

  虽然屠夫被震得虎口流血,但他一步没退!

  “乡亲们!这孙子劲儿大!一起上啊!”屠夫吼道。

  “上啊!!”

  这一声吼,彻底引爆了火药桶。

  旁边卖面的老张,一瓢滚烫的面汤直接泼了过去:“去你娘的大晋狗!”

  一个正在纳鞋底的大娘,手里的锥子专门往破军的屁股上扎:“让你烧粮仓!让你坏良心!”

  一群刚下工的矿工,抡起铁锹和镐头,像打桩一样砸了下来:“我们的好日子刚开始,谁也别想毁了它!”

  这哪里是江湖斗殴?

  这就是一场人民战争!

  贪狼三人虽然武功高强,但这毕竟是窄巷子,施展不开。而且这帮百姓完全不要命!你砍他一刀,他抱住你的腿就咬;你踢他一脚,后面七八只手就抓住了你的头发、耳朵、裤腰带。

  “放手!刁民!放手!”

  七杀被几个大妈按在地上,脸都被抓花了,绝望地嘶吼。

  “这是大晋影卫?我看是过街老鼠吧。”

  老黄早就躲到了人群外围,手里拿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点评。

  “啧啧,这招‘猴子偷桃’使得不错,够狠。哎呦,那位大嫂,别光用手挠啊,用牙!对!咬他耳朵!”

  ……

  一刻钟后。

  当江鼎带着黑龙营的巡逻队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三个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顶尖刺客,此刻正像三条死狗一样,被五花大绑地吊在路灯杆上。

  他们身上没一块好肉,衣服被撕成了条,脸上全是鞋印子、牙印子,还有烂菜叶子。

  最惨的是贪狼,嘴里还塞着一只……臭袜子?

  “这……这是谁干的?”

  必勒格跟在江鼎身后,看着这惨烈的场面,小脸煞白。他原以为自己的手段够狠了,没想到这帮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百姓更狠。

  “谁干的?”

  江鼎指了指周围那些还在愤愤不平、甚至在互相吹嘘刚才战绩的百姓。

  “是民心干的。”

  江鼎走到那个屠夫面前,看着他还在流血的手。

  “疼吗?”

  “不疼!参军!”

  屠夫咧嘴一笑,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只要咱们的粮仓没事,这只手废了都值!”

  江鼎深吸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对着周围的百姓深深一鞠躬。

  “乡亲们,受惊了。”

  “江鼎在这里谢过大家!今晚所有动手的,每人赏银一两!那个卖肉的大哥,赏十两!治伤的钱,将军府全包!”

  “吼——!!”

  欢呼声再次响起。

  江鼎直起腰,走到那三个奄奄一息的刺客面前,伸手拔掉了贪狼嘴里的臭袜子。

  “咳咳咳……”贪狼剧烈地咳嗽着,眼神涣散,“你……你赢了……但……大晋五十万大军……迟早会踏平这里……”

  “踏平?”

  江鼎笑了,笑得很冷。

  他指着周围那些眼神坚毅的百姓。

  “你看看他们。你觉得,宇文成都就算来了,他能杀得光这满城的人心吗?”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

  “北凉,不是一座城。北凉,是一群不想死、想活得更好的人。”

  “谁不让我们活,我们就让他死。”

  江鼎挥了挥手。

  “哑巴,把他们放下来。别弄死了,洗干净点,挂到城门口去。”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北凉,惹了官府或许还能活,但惹了老百姓……”

  “那就是找死。”

  夜风吹过。

  灯火阑珊处,江鼎的背影显得格外高大。

  而这场看似荒诞的“闹剧”,却成了北凉军民心中最坚硬的一块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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