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古称“墨渊”,因河底富含铁矿砂,水色常年黑如浓墨而得名。这河水并不湍急,反而透着一股死寂的沉重,宽阔的河面上常年飘着一层薄薄的冷雾。

  断崖口是黑水河上游的一处险滩。两岸峭壁如削,河道在此处骤然收紧,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葫芦口。风穿过这里时,会发出类似狼嚎般的呜咽声。

  此时,北凉军的临时大营就扎在断崖口上方的枯树林里。

  没有往日的喧嚣与豪迈。整个营地弥漫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名为“晕船”的丧气。

  “呕——!”

  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从河边的草丛里传来。

  铁头,这个能在死人堆里睡大觉、光着膀子扛三百斤原木的硬汉,此刻正扶着一棵歪脖子柳树,把胆汁都快吐净了。

  他那张平时总是涨红的脸,现在白得像一张刚出炉的宣纸。

  “我说……哥……”铁头虚弱地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指着河面上那几艘正在晃晃悠悠试水的渔船,“这……这玩意儿真的能坐人?我不行了……哪怕让我去跟那帮红毛鬼拼刺刀,我也不想再上去晃了……”

  在他身后,几十名黑龙营的精锐汉子,此时也都横七竖八地躺在河滩上,一个个脸色蜡黄,眼神涣散。这群草原上的狼,到了水里,还没见到敌人,就已经变成了一群死狗。

  江鼎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两个生姜,正用小刀慢慢削着皮。

  “这就怂了?”

  江鼎切下一片生姜,塞进铁头嘴里,“含着。这是老黄刚配的方子,专治晕船。”

  铁头含着辛辣的姜片,眼泪汪汪:“哥,咱们是骑兵啊。骑兵离了马,那就是没牙的老虎。咱们为啥非得跟大晋在这个晃荡的水里死磕?咱们在岸上等他们上来不行吗?”

  江鼎没说话,只是站起身,看着远处河面上那层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因为没时间了。”

  李牧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位从不卸甲的将军,此刻手里拿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塘报,眉头紧锁得能夹死苍蝇。

  “京城那边断供已经一个月了。我们的存粮只够十天。”李牧之走到江鼎身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翻滚的黑水,“而且,宇文无敌的水师运粮队,后天就会经过这里。那是整整五十万石粮食,是大晋前线半年的口粮。”

  “如果我们不在水上截住他们,一旦这些粮食运到前线,宇文成都就会有底气跟我们在陆地上打持久战。到时候,被耗死的,就是我们。”

  江鼎把剩下的生姜扔给铁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听到了吗?要么吐着去打仗,要么饿着肚子等死。你选哪个?”

  铁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挣扎着站起来,把那把陌刀当拐杖杵着。

  “我要吃饭。我要吃肉。”

  “那就去练!”江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今天每个人必须在船上待够一个时辰!谁要是敢下来,晚饭没他的份!”

  ……

  营地的一角,气氛更加凝重。

  几个北凉军的百夫长围着公输冶,正在激烈地争吵。

  “公输疯子!你这就是在拿兄弟们的命开玩笑!”

  说话的是老张,北凉骑兵营的一位老资格标长。他指着河湾里那是两艘造型怪异、还在安装明轮的“车船”,唾沫星子乱飞。

  “这船连个护板都没有!船头那个尖刺有什么用?难道要让我们开着这破木头去撞大晋的铁头楼船?人家那是五层高的巨舰!光是船上射下来的箭雨就能把我们扎成刺猬!”

  公输冶涨红了脸,手里挥舞着图纸:“这不是破木头!这船快!只要那个轮子转起来,这船比奔马还快!只要撞上去……”

  “撞上去咱们也就碎了!”老张愤怒地打断他,“我们在水上站都站不稳,怎么跳帮?怎么肉搏?这就是送死!”

  “都给我闭嘴。”

  一个平淡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

  人群自动分开,江鼎背着手走了进来。他并没有看那些争吵的军官,而是径直走到那艘还在调试的车船旁边,伸手敲了敲船舷。

  “咚咚。”

  船板发出清脆但并不厚实的回响。

  “老张说得对。”江鼎转过身,看着众人,“这船确实撞不过大晋楼船。只要挨上一发投石机的大石弹,这船就会散架。”

  公输冶急了:“参军,这……”

  江鼎抬手止住了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

  “但是,谁告诉你们,我们要去跟他们硬碰硬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有些受潮的地图,直接铺在充满鱼腥味的甲板上。

  “大晋的水师,习惯结成铁索连环阵。大船在外,运粮船在内,稳得像座水上城堡。如果我们在开阔水域跟他们打,那就是找死。”

  江鼎的手指顺着河道划过,停在了断崖口那个最狭窄的转弯处。

  “但是在这里,水流变急,河道变窄。他们的大船为了防撞,必须解开铁索,拉开距离,排成一字长蛇阵。”

  “这时候,风向通常是逆风。”江鼎眯起眼睛,“他们的大帆没用,只能靠纤夫在岸上拉,或者靠桨手划。他们的速度会慢得像乌龟。”

  “而我们……”

  江鼎指了指身后那两个巨大的明轮。

  “我们不需要风。只要我们够快,就能像狼群咬死大象一样,在他们的阵型里撕开一道口子。”

  “可是参军,咱们就算撕开了口子,也没法毁掉他们的船啊!”老张还是不服,“火攻?这河上湿气这么重,火箭根本点不着船板。”

  江鼎笑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外面的亲卫喊了一声:

  “把东西抬上来。”

  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抬着那两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坛子走了过来。

  江鼎拔出匕首,轻轻挑开油布的一角,露出了里面那个连着长长引线的防水机关。

  “这是什么?”老张凑过去看了看,“酒坛子?”

  “这是给大晋水师准备的‘压岁钱’。”

  江鼎把坛子重新盖好,眼神变得幽深。

  “老张,你不用管这东西怎么用。你只管挑五十个不怕死、水性稍微好点的兄弟,哪怕吐着也没关系的。”

  “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开着这快船冲进去,贴近他们的粮船,把这东西挂在他们的船底锚链上,或者是扔进他们的车轮叶片里。”

  “然后呢?”

  “然后?”江鼎拍了拍老张的肩膀,“然后就死命地踩轮子跑。跑得越快越好。只要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你们就是北凉最大的功臣。”

  人群沉默了。

  虽然他们没见过这东西爆炸的威力,但出于对江鼎那次“黑风谷天火”传说的迷信,那种不安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但是……”

  一直没说话的李牧之突然开口了。他站在人群外围,目光看着那艘单薄的车船。

  “这船只能载二十人。除去踩轮子的动力组,能作战的只有十人。如果被围住……”

  李牧之顿了顿,那双虎目中闪过一丝痛色。

  “大概率是回不来的。”

  江鼎没有否认。

  气氛再次凝固。每个人都清楚,这就是一次自杀式的攻击。

  江鼎深吸一口气,从腰间解下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这世上哪有什么万全之策。”

  他把酒壶递给老张,“咱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天起,这条命就不是捡来的,是借来的。”

  “这第一艘船,我来掌舵。”

  江鼎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炸了。

  “不行!”

  “绝对不行!”

  李牧之大步跨过来,一把按住江鼎的肩膀,手掌如同铁钳一般。

  “你是北凉的脑子。我不许你去。”

  “那谁去?”江鼎看着李牧之,“你会开这机关?还是铁头懂怎么算提前量?”

  “我去。”

  一个嘶哑、难听,仿佛两块生铁摩擦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

  只见一直坐在角落里磨刀的瞎子,慢慢站了起来。他背着那个从不离身的黑铁箱子,手里拄着那根刚才被他悄悄加重了铅块的竹杖。

  虽然眼睛上蒙着黑布,但他的脸却是冲着那一坛“水雷”的方向。

  “我听得见水流。”瞎子淡淡地说道,“我也闻得见火药味。”

  江鼎愣了一下:“瞎子,这是水战,不是陆地……”

  “水下更安静。”

  瞎子打断了他。他走到那艘车船边,伸手摸了摸那个明轮的叶片,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

  “只要告诉我往哪撞,我就能把这东西送到阎王殿门口。”

  “而且……”

  瞎子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嘴角极其罕见地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我也想尝尝,把五层楼高的大船送进水底是什么滋味。”

  ……

  夜深了。

  江鼎独自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河水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李牧之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块有些发硬的干粮。

  “你真的打算让瞎子去?”

  江鼎接过干粮,却没有吃,只是放在膝盖上。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江鼎的声音有些低沉,“而且,你也拦不住他。自从哑巴跛了腿以后,瞎子就一直在憋着一股劲。”

  “他们这种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是那把最快的刀。”

  李牧之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河面上那层越来越浓的雾。

  “要是输了呢?”

  “输了?”

  江鼎把烟塞回兜里,拿起一块石头,用力扔进黑水河里。

  “扑通。”

  水花溅起,随后瞬间被黑暗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输了,咱们就在这河底团聚呗。到时候让老黄在下面开个火锅店,咱们接着吃。”

  江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不过,在输之前,我要让大晋知道。”

  “哪怕是旱鸭子下水,也能把这天给捅个窟窿。”

  风起了。

  河湾深处,公输冶带着工匠们正在连夜给那两艘车船涂上一层黑色的防火漆。而在船舱底部,几十名已经被折磨得吐无可吐的敢死队员,正在在这摇晃的黑暗中,一下又一下地练习着踩踏板的节奏。

  “一、二!一、二!”

  虽然声音虚弱,但节奏却越来越稳。

  那是一种绝境中挣扎求生的节奏。

  是北凉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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