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在刘霜霜的服侍下,陈墨川穿戴整齐。

  刚出府门,府门外乌泱泱二三十个金吾卫,持刀带锁,肃立两旁。

  陈墨川瞧了,只觉这千户办案的排场倒是不小。

  一行人奔着衙门的方向去。

  路上陈墨川问起案子,王黑牛那黑脸上竟难得露出一丝得色道:

  “自打上回在陈府探案,瞧见大人的精细手段,我便长了记性。”

  “案子的一应证物都在证物房锁着,尸体也在...”

  “保管全须全尾!”

  陈墨川听了,心下略宽,这王黑牛不枉为他怒杀两人,有长进。

  脚步不由又快了几分。

  离那金吾卫衙门尚有一段距离,便已瞧见门口影影绰绰立着一人。

  走近了看,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一身绢纱青素团服,头戴乌纱中官帽,腰系乌角带,悬着珍珠穗儿的牙牌,正抬着下巴,拿眼缝儿睨着来人。

  那架势,仿佛脚下不是金吾卫衙门,而是他家的炕头。

  陈墨川眼光一扫,心里便“咯噔”一下。

  这装扮,分明是个内官。

  再细瞧,喉结不显,面皮光洁,果然是个宦官。

  大夏朝的宦官,品级森严,可不是个个都能叫“太监”。

  眼前这位,团服前后绣着补子,品级不低但也不算高,约莫是个掌事。

  可瞧他那气焰,倒比司礼监掌印还要嚣张三分,直把金吾卫当成了他家的后院。

  果然,不等陈墨川上前搭话,那尖利嗓子便先扯开了:

  “金吾卫办差,竟是这般拖泥带水!”

  “这都多少天了,案子还没个眉目!”

  陈墨川到底是老江湖,赶忙堆起笑脸上前拱手:

  “不知天官驾临,有失远迎。”

  “在下金吾卫副千户,奉命查案,敢问上差是……”

  “咱家齐柱!”

  那内宦白眼一翻,拇指往后一翘道;

  “奉内官监魏公公之命,特来瞧瞧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尤仁可是魏公公手下得用的人,你们若敢懈怠,仔细你们的皮肉!”

  这一声比一声高,调门儿直冲云霄。

  陈墨川在一旁听着,胃里一阵翻腾,不由得想起古书里的形容:

  “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

  今日一见,果真贴切!

  这些宦官,身世固然可怜,在宫里熬得心性扭曲,出了宫便拿着鸡毛当令箭,逮着机会就要把受过的腌臜气,变本加厉泼到旁人头上,着实可厌。

  好在齐柱太监虽则嘴上厉害,脚底下却似生了根,只站在金吾卫衙门口发威,并无跟进的意思。

  陈墨川与王黑牛交换个眼色,也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径直引着金吾卫校尉入了衙门。

  进入陆长风值房。

  陆长风有事不在,只有长史官张龙在场。

  他也并未与陈墨川寒暄,只是将一叠卷宗搁在陈墨川手中道;

  “这案子,事关内宫监,又和走私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查案时,还望慎重!”

  陈墨川拱手一礼领过卷宗,便退出公房。

  第一时间便赶往案发现场,只求案发现场不要被人破坏。

  一众金吾卫便第一时间冲入尤府。

  王黑牛有过上次办事经验,即刻分派人手,将府中下人,家眷分别看管起来,不许随意走动交谈。

  一时间,偌大府邸只闻脚步声与低声喝令,方才那份富贵喧嚣气,顿时被压了下去。

  来到尤仁所居院落,卧房就在眼前。

  王黑牛回头,以目示意陈墨川。

  陈墨川却也瞥见,那齐柱太监远远跟在人群后头。

  可这死人地,他却死也不肯向前多挪一步。

  只抻着脖子往里张望。

  陈墨川恍然:

  “原来是怕死者变鬼...”

  “真是个银样蜡枪头,嘴上叫得山响,实则胆气还不如个乡下妇人。“

  房门一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并非寻常腐臭,而是混杂了各种味道。

  陈墨川屏息一瞬,旋即打量屋内陈设,饶是他心里有所准备,也不禁暗赞一声。

  这死胖子,真他娘的会享受!

  满屋俱是紫檀,红木家具,雕工繁复精细,金玉镶嵌,在略显昏暗的室内仍流转着幽光。

  抬头看,天花藻井上彩绘着祥云仙鹤栩栩如生。

  窗棂上并非寻常窗纸,而是绷着名贵的碧色轻纱,用以透光防虫,此刻窗外天光透过碧纱渗入,给屋内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幽绿诡异的色调。

  然而,所有奢华布置,在房间一侧那排多宝格面前,都黯然失色了。

  格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数十个锦盒,盒内衬着雪白绫缎,每一格便是一处独立天地,供奉着一件美玉珍玩。

  陈墨川目光扫过,心头猛地一跳:

  那左上手的锦盒里,一块羊脂白玉如意,润泽如凝脂,光泽柔和似有暖意!

  旁边一格,一枚翡翠荷叶佩,通体碧绿盎然,仿佛盛夏池塘一角被永久封存,水头足得似要滴下来。

  陈墨川只觉眼花缭乱,心中暗忖。

  这一屋子东西,随便抠下一块,都值万两白银!

  难怪那魏太监着急上火,死个手下固然不快,可若是这些宝贝也跟着出了岔子,那才真叫割肉。

  不过,这“顺手牵羊”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原因无他,那多宝格上的锦盒摆设得太规整了。

  白绫衬底,一格一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刻,陈墨川锐目一扫,便瞧见居中一个锦盒内是空的,白绫凹陷下去,分外扎眼,仿佛美人皓齿缺了一颗。

  “咳!”

  王黑牛咳了一声,将陈墨川飘到珍宝上的心神拉了回来。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房间中央。

  陈墨川移目望去,只见一张黄花梨木大圆桌置于房中,桌上铺着锦绣桌围,四周放着四张同材质的鼓凳。

  其中一张凳子上,血迹已经凝结干枯。

  现场有宝物失踪初步断定是偷窃杀人。

  陈墨川让金吾卫守住现场,不让人进门一步!

  这时他才知道魏公公派来的齐柱干的是什么差使的!

  是为了防止他们金吾卫顺手牵羊偷走房中藏品....

  做完这一切,陈墨川便第一时间返回金吾卫停尸房!

  来到停尸房见到正主。

  尸体已然僵硬,扯开白布,尤仁那张肥硕的脸露了出来。

  面上横肉因死亡而彻底松弛下垂,眼皮紧闭,嘴唇微张,唇角似有一丝已干涸的暗色痕迹。

  整张脸透着一种僵硬木然,死前并无太多痛苦或惊骇的神色。

  陈墨川抬手,轻轻揪住他头顶的发髻,将他的脸再抬高些,端详他的脖颈,耳后等处。

  王黑牛在一旁屏息看着,不敢打扰。

  半晌,陈墨川松开手,任由尸身恢复原状,开始低声讲述。

  一旁的王黑牛忙不迭掏出一个小本本开始记。

  他指了指尤仁的衣襟前幅:

  “衣衫前襟,特别是心口往下这一片,颜色深渍,触之硬结,当是血迹浸染干涸所致。”

  “血量颇大,以致渗透多层衣物。”

  说着,他又轻轻拨开尤仁交叠的手臂,露出其下压着的桌面一角,那里也有一片深褐色污渍。

  “血迹自其胸前涌出。”

  “看这血量与喷溅形状……”

  陈墨川用手指虚划了一下:

  “致命伤应在胸口,且是锐器刺入,瞬间大量出血。”

  “死者中刀后,可能并未立刻倒下,而是就势趴在了桌上,故血迹呈现这般积聚之态。”

  陈墨川继续道;

  “证物房,可又找到凶器?”

  王黑牛连忙摇头;

  “未曾在现场发现凶器!”

  “或许被凶手带走了。”

  陈墨川当即想到死者卧房丢失之物。

  “丢失那物,我查验过!”

  “长约尺余,宽约二寸,扁薄状……像是一柄玉尺,或是一把玉如意?”

  王黑牛不知陈墨川所言何意,摸着脑袋问道;

  “这案子,是杀人盗宝...”

  陈墨川却微微摇头;

  “这可不一定。”

  “我看过那珍宝阁的东西都价值千金,独独缺失此物...”

  “要么这东西价值连城,要么这东西意义非凡!”

  “有可能是杀人盗宝!”

  “也有可能……丢失之物,就是凶器。”

  此言一出王黑牛面色大变...

  “这不可能吧?”

  “玉器也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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