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仍然在天与地之间堆积,像是要将所有声音都压沉。

  而那一句“——撤退”,就静静地落在这层雪上,没有回响,却比雷霆还重。

  无人先说话。

  空气像被冻住,连呼吸都显得迟缓。

  那名望筒军士瞳孔还张着,眼白里布着细碎的血丝,像是亲眼看见某种荒诞景象后,整个人都被震在原地。

  他的声音发干,甚至不敢再重复,只在喉间滚上滚下,却发不出声。

  赵烈缓慢抬起头。

  缓慢——不是犹豫。

  是心跳慢了半拍。

  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那种沉重迟疑。

  风雪吹过他的鬓角,发丝被冻成硬线,却不如他此刻的神情僵硬。

  陆颉整个人也像被风雪压住。

  他眼睛微微睁大,没有喧哗,没有激动,只有深深的、不敢确认的震动。

  他的呼吸甚至轻到快要消失。

  韩云仞握着缰绳的手,指骨一寸一寸地转白。

  甲革随着他的握力发出极细微的摩擦声。

  他不是不信。

  而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果那句撤退是真的。

  那意味着什么。

  董延、梁桓、其余将士也都停住了动作。

  他们不是不反应。

  而是太大了。

  以至于人的思维无法在一瞬间找到可以承载这件事的意义。

  没有人敢轻易去确认。

  因为只要确认,就要接受——

  他们所承受的恐惧、压力、可能的牺牲、甚至已经准备好的必死决断。

  全都在一瞬间,被覆地翻天。

  终于。

  还是赵烈动了。

  “望筒。”

  他伸出手。

  声音不高,却像是从胸腔深处压出来的。

  沉。

  军士忙将望筒递上来。

  手抖得厉害。

  不是冷。

  是心震。

  赵烈接住望筒。

  他的指节收得极紧。

  金属冰凉刺骨,但他没有皱眉。

  他将望筒缓缓举到眼前。

  像是举着一种足以改变命运的真相。

  视野透过寒雾。

  透过风雪。

  透过漫天地白。

  那支铁骑。

  那支以势压境、足踏千里、如山压下的北疆铁流。

  正在退。

  不是挑衅后的佯动。

  不是试探之后的回线。

  不是混乱后的自救。

  是阵列完整、有序、稳定的整体后撤。

  铁甲在雪地上摩擦,雪屑被马蹄踏成烟雾般扬起,横向的队伍线条清晰、从容,缓缓由锋列收回中军,再由中军牵引后军。

  是撤军的阵。

  是主动的撤。

  不是败退。

  不是惊退。

  是一个强者在权衡与判断之后做出的——撤。

  赵烈怔住。

  那一刻,他连呼吸都忘了。

  胸腔里只有心跳,一声一声撞得他耳膜都在震。

  他放下望筒。

  缓慢。

  却极稳。

  “退了。”

  那一声轻轻落在风雪中。

  却像刀锋插入雪地,干脆,清晰,锋寒刺骨。

  无人应声。

  陆颉伸手接过望筒。

  他不是为了确认赵烈是否看错。

  他只是需要——

  亲眼。

  亲耳。

  亲身。

  去面对这片天地此刻正在发生的真实。

  望筒抵上眉骨。

  他看到了。

  白雪翻卷,狼旗低垂。

  铁骑从平阳外北侧开始,缓慢拉开距离。

  旗阵收拢,前锋撤回,营列回合如水势倒潮。

  不是溃散的混乱线。

  是有节律的军势后移。

  陆颉的胸口抽紧。

  他缓缓放下望筒。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怕自己说出来的声音会碎。

  “确实……”

  雪在他脚边层层堆积。

  他轻声吐出。

  “退了。”

  董延上前。

  望筒递到他手里。

  他看。

  看得时间比前两人都长。

  他的眼中不是震惊,而是被某种缓慢扩开的震动填满。

  像是一个人亲眼看见某个不可能的奇迹在雪中生长。

  他放下望筒。

  声音低,却极稳:

  “陛下……以自身……挡下了他们。”

  梁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睛通红,却无泪。

  不是忍。

  是此刻,泪已不够表达心中的东西。

  陆颉轻声道:

  “以一人……”

  董延接:

  “退三十万。”

  这四个字落地,就像深冬敲在战鼓上。

  沉。

  硬。

  震得胸腔生痛。

  全军无声。

  风雪打在他们的盔甲上,发出极轻的拍击声。

  像是天地在此刻为某件事让开道路。

  赵烈缓缓呼出一口气。

  呼出的白雾在风雪中散开,被刮散,又重新在他身周凝聚。

  他的肩线在呼吸中微微起伏。

  像是心口有什么正在被一点一点撕开。

  不是痛。

  是热。

  像火。

  像刀。

  像千日以来压在胸中的某件事,终于被人一剑劈开。

  他抬起头。

  目光望向平阳。

  那里有城门。

  有风雪。

  有荒野。

  有三十万退去后留下的巨大空白。

  还有——

  一个人。

  萧宁。

  赵烈的声音轻,却每个字都落得极重:

  “这是陛下。”

  陆颉闭眼,低声:

  “自此之后,天下再无人能嘲他纨绔。”

  韩云仞缓缓吐气,声音如铁:

  “再无人敢言他无胆。”

  董延声音低沉:

  “再无人敢说,大尧无主。”

  梁桓喉头一紧,深声开口:

  “他一人,便镇一国之气。”

  赵烈的手,缓缓握住刀柄。

  不是为了拔刀。

  不是为了战。

  而是为了稳住手。

  因为他的手在抖。

  不是惧。

  而是胸腔火意烧得太盛。

  他声音压低,几乎是喉间挤出:

  “我们眼睁睁看着他站在那里。”

  风雪扑在他脸上。

  “我们……以为他会死。”

  没有人否认。

  因为所有人确实这么想过。

  陆颉低下头,声音沉稳而缓:

  “可他活着。”

  韩云仞:“他不是活着,是胜了。”

  董延:“是静胜。”

  梁桓:“是心胜。”

  赵烈抬头,眼中火意终于压不住,烧开血丝。

  “帝王……”

  他轻声道。

  不嘶喊。

  不激越。

  只是确认。

  “真正的帝王。”

  风雪在此刻像是被某种力量压住。

  天地无声。

  百余骑沉默。

  却像一片雪原下的火海正在缓缓推开。

  他们看着远方那座城。

  心底只有一个声音。

  从今往后。

  这世上再没有人有资格,站在萧宁面前俯视他说话。

  他不需要辩。

  不需要证明。

  不需要自证清白。

  他已经立在那里。

  用一人之身。

  撼住三十万。

  强者自显。

  ——此刻,真正的帝王,当之无愧。

  大片的雪落下来,越积越厚,天地间只剩一个白。

  百余骑站在高坡上,谁都没有说话,像是整个人都还停留在方才那一幕里,回不过神。

  赵烈握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僵得发白。

  他盯着前方的雪野,盯得眼睛都发涩。

  可他仍旧不敢移开视线,仿佛一旦移开,就会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幻觉。

  “他……真的让他们退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意。

  陆颉深吸了一口冷气,胸腔因为冷与震都涨得发疼。

  “我还以为陛下疯了。”

  这话一出,没人反驳。

  因为确实如此。

  “陛下说要我们退走。”

  董延望着风雪中那座看不见轮廓的平阳城。

  “说让他一人留下。”

  他顿了顿,喉咙里似乎还有雪没化开。

  “我当时心都凉了。”

  梁桓也是。

  他记得那时的感觉。

  萧宁站在他们面前,让他们退。

  一句一句说得沉静。

  可那份沉静,在他们看来,不是坚定,而是——孤注一掷。

  “他说……他要一人退军。”

  梁桓自言自语般开口。

  “我当时真想当场拦住他。”

  赵烈咬紧后槽牙。

  “谁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都以为,萧宁这是在用命赌。

  赌拓跋努尔会不敢动。

  赌北疆三十万不会在城前把他劈成血泥。

  可那时候,没有人觉得这赌能赢。

  静了半晌。

  陆颉终于开口。

  “可陛下……真的做到了。”

  这一句话,不像是说给别人听,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用来确认——这不是错觉。

  “我当时以为,拓跋努尔要动手了。”

  董延低声道。

  “那一刻,他举手,铁骑前压,我看见他们距离陛下不过数米距离啊。”

  几米而已的距离。

  换作以往,已经是生死之间的距离。

  再进一步,就是撞城、杀阵、铁与血。

  “我已经准备好冲下去了。”

  赵烈声音带着沙。

  “只要刀一出,我就死在最前面,也要把陛下护回城里来。”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因为现在想起来——

  他们根本救不回。

  那三十万,一旦前压,就像雪崩一样,没有任何人能逆着冲回去。

  但是——没有那一步。

  铁骑没有压上来。

  拓跋努尔没有挥下那第二个手势。

  他们退了。

  退得那么干脆,退得那么稳,退得像是……被人逼着退的。

  可那逼他们的人,只是一人。

  “只是……”

  陆颉抬起头,目光里满是无法解释的困惑。

  “为什么?”

  这句话,所有人心里都在问。

  为什么退?

  明明他们站在绝对优势上。

  明明他们只要前压一步,陛下就死了。

  明明……没人觉得陛下能挡住三十万。

  “我想不明白。”

  梁桓轻声说。

  “我真的想不明白。”

  董延摇头。

  “陛下不是赌。”

  “他不是胡来。”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可是什么?

  雪落在他们盔甲上,压得沉沉的。

  那份困惑,却压得更沉。

  “陛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赵烈喃喃。

  像是在问天。

  也像是在问自己。

  更像是在问那个站在城门前、没有人能看透的少年帝王。

  那一刻的萧宁,他们谁也读不懂。

  风雪在坡顶卷起。

  陆颉终于收住思绪,呼出一口长气。

  “先别想了。”

  “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韩云仞点头。

  “要不要回平阳?”

  话一出,全场又沉。

  回。

  代表靠近。

  代表干预。

  代表——告诉拓跋努尔:萧宁并非孤身。

  那就等于把方才那一战的意义,从“帝王独立”变成“帝王被拥立”。

  那样,锋就不再锋。

  气就不再气。

  今日退军,就会重新被改写。

  “不能回。”

  赵烈的声音很低,却没有半分犹豫。

  “不回。”

  陆颉也落下。

  董延点头。

  “敌军退军,肯定是因为陛下用了什么计,现在回去,怕是会坏陛下大事。”

  梁桓沉声:

  “对,我们留在这里,继续观望。”

  韩云仞接道:

  “远守。”

  赵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没有震,没有惊,只有一种被彻底压实过后的坚定。

  “陛下既能一人退敌。”

  “那我们,就一人不添,一言不扰,一步不乱。”

  “我们就在此等。”

  大雪继续落下,把百余骑的盔甲和战马覆盖成一片沉白。

  他们不动。

  像一堵立在风雪中的暗墙。

  无声。

  无形。

  却在静静守着那一人刚刚立起的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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