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廷尉狱。

  嬴成蟜看到百里盛的时候,几乎已经认不出其人了。

  那个喜欢抚琴吟诗的雅致世家家主,如今蓬头垢面,衣衫满污,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比咸阳城最邋遢的乞儿都不如。

  和其声音说话稍大上一些,这位高贵的世家主就会凄厉哭喊,大叫着说“我招我招我甚都招,王龁是我、西地、王宽、孟华……密谋杀的”。

  这位百里家主说氏名就像是相声里的报菜名,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快嘴能力去参加某说唱节目得到一条金链子毫无压力。

  嬴成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如此凄惨的境遇下思想跑偏,他几乎是立刻就有了荒诞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越发失去自我了。

  但哪有人会一成不变的呢?

  三观是什么?

  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

  一个人的三观是根据所处环境、所受教育而塑造的,现代人重生在战国末,又怎么能保持三观不变呢?

  嬴成蟜听了百里盛报了一遍老秦贵族的名单,招手让旁边的廷尉监李斯过来,指着神志不清的百里盛一脸怒色地说道:

  “荒谬绝伦!

  “谁让他们如此对待我国臣工的!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啊?!

  “让熊文、熊启两竖子滚回家去!丞相府一应事宜由浮丘伯操持!”

  垂头喊叫,用两个脏手挡在更脏脸面前的百里盛身子颤抖了一下。

  旁边正在侯着等吩咐的廷尉左监氏公孙,眼中更是快速闪过一抹亮色。

  快离开咸阳,被嬴成蟜紧急叫回来的李斯低着头应命,口中称“唯”。走到囹圄门口叫来小吏,沉声吩咐。

  李斯如今当值廷尉正,是廷尉府名义上的二把手。老廷尉华阳不飞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早就已经不太理事,李斯是廷尉府实质上的一把手。

  这种小事,当然不需要他亲自去办。

  小吏踩着有些红湿的泥土小跑出去报讯,撞破血腥、腐臭的地下空气。

  李斯吩咐完,回到原来位置。

  站在长安君侧后方,静静等待长安君可能的命令,态度很是恭谨。

  “带百里公去洗漱,找太医来为百里公诊治,换一身整洁的衣衫。”嬴成蟜头也不回地道。

  话说完,站起,扫视了一圈恭敬侍立的十八个廷尉府官员,声音冷冽:

  “孤不知道你们都是谁的人。

  “赵、楚、老秦贵族、外来人、军武将门,孤也不在乎。

  “案牍丢失、掌印带走、人找不到、私设刑罚,屈打成招……你们最近搞出来的事不少,孤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孤知道你们很有主意,你们背后的人很有势力,但别用在孤身上。

  “孤下达的所有命令,必须一丝不苟十成十地执行。出任何差错,犯人皆按秦律论处。

  “王上仁慈,不愿杀人,你们看看孤敢不敢杀人,看看孤的秦剑快是不快!”

  指瑟瑟发抖的百里盛,少年厉声道:

  “李斯!”

  “臣在!”李斯头要低到胸口。

  “老廷尉年事已高,廷尉府的事现在都是你在操持,对否?”

  “是。”

  “好。百里公在廷尉囹圄期间出任何差错,孤都找你。再发生丞相府屈打成招的事情,你就滚回齐国去,懂?”

  “斯懂,只是……”

  “别吞吞吐吐的,有话说有屁放!老秦人最厌饶舌!”

  “只是若再发生竹简行文格式出现差错,例如半寸空当导致”

  “孤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长安君黑脸打断,沉声道:“秦律上没写如何处理吗?还是说你这个廷尉府主官要孤来教教秦律?”

  李斯身子矮一大截,颤声说道:

  “若,若,若是尽按律行事,廷尉府裁撤或将超乎君侯想象!”

  嬴成蟜仰天打了个哈哈,怒笑道:

  “超乎孤想象,你且说来!你能裁撤几多人!”

  “或有,半数人……”

  “半数人……”长安君第二次扫视周围人群,狞笑道:“该罢官罢官,该杀人杀人。只要你李通古依秦律行事,便是把整个廷尉府都变空,孤也不找你麻烦!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唯!”李斯额头见汗,应声极大。

  秦国储君离开了。

  廷尉正李斯带着氏公孙的廷尉左监,和氏魏的廷尉右监,目送长安君离去。

  左右两监站在李斯背后,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低下头,不知在想甚。

  “来人!”李斯怒吼,像是要把在大秦储君面前受过的气一口气都发出去。

  浑浊难闻的空气震动,身穿黑色染血官服的两个小吏硬着头皮上前,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

  “尔等有耳不闻事乎?”李斯揪起一个小吏耳朵:“没听到君侯说甚?还不快带百里公下去!”

  耳朵生疼,却不敢叫疼的小吏喊了一声“唯”,和另外一个小吏的“唯”声应答连在一起。

  两人小心翼翼地搀扶起百里盛,小心翼翼地离开廷尉府。

  这一日,大秦储君嬴成蟜的足迹走遍秦国一十九个官府。

  这些官府都是与政令有关的官府。

  每一个官府都是秦国这架机器的重要组成,官府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机器上的螺丝钉。

  嬴成蟜的到来,不是给这些螺丝钉上油给好处,而是拿着锤子在这些螺丝钉面前比比划划,再敢搞事就敲掉换零件!

  王绾说找一个替罪羊,嬴成蟜承认这是一个有效政策。

  但,他不用。

  就像他的兄长秦王政不用他当白手套一样,他也不需要弄一个替罪羊出来。

  事出了,那他就自己顶上!

  《孟子》:君子可欺之以方。

  意思是说君子可以被合理的借口所欺骗。

  邹子说万事万物,一体两面,有阴有阳。

  学问不说有多深,但诸子百学论述都看过的国子祭酒将邹子的阴阳学和孟子的儒学相结合,学以致用。

  既然君子可欺之以方。既然一体两面,有阴有阳。

  那,君子就可以方欺人!伪装成君子的君子亦可!

  大庭广众之下杀白马,深夜灭了白家满门,将孟西白三大氏硬生生打掉一氏的嬴成蟜,向咸阳的老秦贵族发出了属于他这个储君的君令。

  别动。

  动就干你。

  不信试试。

  一时间,各大官府再无差错。

  ————

  孟家老家主孟华过寿了,邀请了众多友人。

  有老友,有小友,还有挚友晚辈,林林总总来了得有上百号人。

  上百号人来参加孟老家主的寿宴,这个规格其实算不上多,甚至有些寒酸。

  但秦庄襄王尚俭,所以秦国贵族就也都俭朴着来,若是在秦庄襄王当政期间如此行事没有任何不妥。

  可现在是秦王政当政。

  孟老家主引领着老秦贵族,在以此举向秦王政表达不满,向心中有异心的人传递情报。

  当今秦王不行,他们思念先王。

  寿宴的前一个时辰,诸人送礼物,赏歌舞,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一个时辰过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穿着纱衣和不穿衣的女郎都下去了,咿咿呀呀唱戏的优伶也退场,搬上来以机扩固定在地上的铜管亦被卸掉搬走。

  人老还不能消停的孟华鸩杖敲地:

  “我儿和我说,长安君这个竖子真能做出杀人罢官的事,行事不得不缓。

  “尔等,都如此认为乎?”

  西家家主西山坐在左席首位,他的妹妹西桃正是死在嬴成蟜手里,他一脸恨意地说道:

  “这竖子无法无天,狼子野心,甚事做不出来?今日宴上没有白氏,正是拜这竖子所赐!此子当杀!”

  客位之首的右席首位,坐的是西家老家主西地。年轻时为武将的西地脾气还是很暴躁,冲着儿子大骂:

  “彼母的!找死啊!你*****”

  刺杀储君,亏这个儿子想得出来,不想活了?白氏的教训还不够血淋淋吗?

  席上一时之间有些沉默,只有老秦贵族中罕有的老将在咆哮。

  主持这场宴会的孟华很是无奈。

  不是无奈老友的愤怒,而是无奈本国储君的正直。

  彼母的,大家玩的是政治,为甚混进来一个正直啊!

  刻薄寡恩脑袋有狂疾的王室,被哪位子改了风水?为甚能生出这么一位正直的君子啊!

  无语的不只是老人,席上有一个算一个几乎都很无语。

  旁人这么说,就算是秦王政,他们也不会相信,因为这不符合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世人攘攘,皆为利往。

  把所犯错的老秦贵族都清掉,这会导致秦国政务瘫痪,王令出不了咸阳。这会让君臣离心离德,致使秦国灭亡。

  秦国都没了,秦国的王是个屁啊。

  但说这话的是长安君,天下皆称秦公子成蟜以为贤的嬴成蟜。

  为了情义在秦孝文王死后跟先王干了一架没死,为了道义代表恨秦国入骨的赵国出使燕国请燕王停止伐赵,又为了道义放囚禁数年之久的燕太子丹归燕。

  这些都是正直的公子成蟜表现好的一面,坏的一面更骇人。

  白氏,孟西白的白,没了。

  虽然公子成蟜的理由无比充分,虽然有许多的老秦贵族心中也认为白氏死的不怨。

  但白氏作为老秦贵族的代表亡在公子成蟜手中这件事,就足以让老秦贵族对公子成蟜心有隐疾。

  屁股决定思维,白氏的利益就是老秦贵族的利益。

  在座的不少人都和孟暗看法一致。

  秦国储君说到做到,天底下就没他不敢干的事!

  这竖子不会考虑什么利益不利益,只会想符不符合道义,就好像墨学那帮贼子一样,只要符合道义就去做。

  好像道义能让他们吃饱饭穿好衣天天玩女人一样,好像道义能够让秦国称霸天下一样,好像道义能让其他国家不敢趁虚而入一样。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就是一句屁话!

  秦国是靠道义崛起的吗?不是!秦国是靠不讲道义崛起的!

  老秦贵族面对的一直是不讲道义,重利的秦王室。

  现在换上了一个讲道义的正直储君,老秦贵族无从下手。

  他们逼迫是为了征求利益而不是同归于尽,这秦国某竖子不要他们还想要呢。

  西地骂完西山,众人纷纷发表言论:

  “我倒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百里公不是已经无碍了吗?这竖子不是针对我们,是针对所有不符合道义的人。”说这话的魏家主在说到“道义”二字时,无声一笑。

  笑容传染给旁边,这一片都笑了。

  两相被暂时罢官的事情,让他们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百里盛在廷尉府坐牢如度假,更是让他们心情畅快。

  “魏公此言,大为有理。”公孙家主的嫡长子公孙策拱手:“诸位前辈都在,晚辈谈一点浅薄之见,抛砖引玉。长安君这把火看似是要烧向我们,但终究还没烧到我们。被烧的是两相,是楚系,我们当下并没有任何损失。”

  众人纷纷颔首微笑,既为公孙策的懂礼节,也为其分析。

  是啊,长安君现在做的是对他们有利的事情啊。不考虑颜面这个问题,只要不搞事情,长安君主事真是一件好事啊。

  坐在右席第二的王宽内心暗叹口气。

  他不知道这是那个少年算计好的,还是其本性真就是个正直的人。

  总之,那个少年的目的达到了。

  那个少年以王室在王龁案件的退步,得到了老秦贵族的退步,这是一次成功的交换。

  老秦贵族诉求是官位不动,给了老秦贵族王室不追究王龁的满足,以此使得到在另外一个问题得到满足的老秦贵族情绪平和下来。

  这是一个应用极其广泛的技巧。

  你抱着不涨薪资我就离职的想法找老板涨薪资,老板没给你涨薪资,但一年多给你批了半个月年假,你可能就不走了。

  先退步的是少年,可偏偏少年把话说的无比硬气,倒好像是老秦贵族在他的逼迫下不得不退让似的——虽然也有一点点这方面的原因。

  王室威严保住了,国家危机解决了,做的是真不错啊。

  但……这些都只是暂时的,立场在老秦贵族的王氏之主目光闪动,笑道:

  “猜那么多做甚?

  “官府那么多,找一个,不妨一试。

  “我王氏愿为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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