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日,京师,繁华热闹如旧。

  沈念的父亲沈尧山与岳父顾东行,在京师待了八日,并顺便看了在京师城西新组建的已拥有二百多名社员的北京算学社后,于午后离开京师。

  如今,二人比沈念都要忙碌。

  沈尧山私下暗示沈念,待沈念在仕途上再更上一层楼,外加他们将尧东商行的规则制定完毕,便会回钱塘养老,以免沈念因尧东商行而被天下人非议。

  毕竟,沈尧山与顾东行虽分利于诸商,一无所取,但如今名声在外,二人振臂一呼,就能将北方一大半的商人汇聚起来。

  这般能量,足以影响天下商贸,足以影响朝廷政策。

  ……

  这段日子,朝堂诸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兵部已确定,在五月底便能筛选出千名天子亲军,并送往京师。

  与此同时,张居正为小万历增加了武日讲官后,小万历兴致甚浓,一到午后,除了练习书法外,便是骑马射箭,心情甚是愉悦,整个人比以前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

  四月二十日,清晨。

  就在沈念在户部右侍郎厅处理公务之时,忽然听说礼部左侍郎、翰林院学士王锡爵被一众科官弹劾了。

  六科言官联名上奏,弹劾王锡爵治家不严,以女惑众,有伤风化,不配再担任翰林主官。

  沈念听到这个消息后,有些懵。

  他知晓王锡爵次女很另类,似乎在老家修道,但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念当即便回到翰林院,得知王锡爵已经去了内阁,他便问询其他同僚,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锡爵的次女名为王桂,字焘贞,今年二十二岁。

  其在十六岁时被许配给了浙江布政司参议徐廷裸之子徐景韶,但是在成婚前的三个月,徐景韶意外去世。

  王焘贞便决定为未婚夫守节。

  她在守节期间,沉迷于道教典籍,迷上了修炼,自称在梦中得到仙人指点,可灵魂离体与仙人对话,然后开始辟谷、静坐,仅以露水、花瓣为食,并为自己取了一个道号:昙阳子。

  在这两年,昙阳子发表了诸多言论。

  比如,她认为三教同源,即儒家所言的中庸、佛家所讲的空性、道家所讲的无为,实际上是一回事儿。

  比如,她拒绝学习《孝经》等儒家经典,称此乃传统礼教对生命的束缚与践踏。

  比如,她称一切肉体磨难都是证道超凡入圣的必经之路,而她要做的就是为夫守节,贞烈成仙。

  ……

  因其言论甚是奇特,外加苏州太仓王氏似乎有意为昙阳子打造出一个为夫守节的贞烈形象,为王家光耀门楣,使得昙阳子之名响彻江南。

  今年年初,返乡的大明文坛领袖王士贞亲自拜访昙阳子,在听罢她的三教同源合一理论后,直接拜其为师,自称:昙阳弟子。

  之后,万历五年进士,时任县令的大才子屠隆也拜访了昙阳子,称其拥有“吞气辟谷,隔空取物”的法术,他回家后直接将昙阳子的画像挂在卧室,每日焚香叩拜,称:师之法旨,如雷贯耳。

  这番举动,使得诸多文人都去拜访昙阳子,且去者皆言:灵异不虚,真仙降世。

  这使得昙阳子之名响彻江南文坛,崇拜她者甚多。

  有文人称:昙阳子三教同源之理,可补程朱理学之偏。

  有文人称:昙阳子苦行证道胜于儒家之修身齐家,是为仙人矣。

  有文人称:昙阳子为夫守节,贞烈成仙,实为肉身菩萨。

  ……

  沈念听罢这些言论后,无奈一笑,他两世为人,显然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话语。

  昙阳子之所以被江南文人捧得那么高,有没有通神之能,暂不可知。

  但一定有另外两条原因。

  其一,当下民间思想正值启蒙时期,很多文人信宗教而高于信朝廷,痴迷于求仙问道,非常厌恶程朱理学,而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子有如此一番理论,他们自然是惊为天人,想借助她的灵异之举,令宗教势力凌驾于朝廷之上。

  其二,昙阳子为夫守节,追求贞烈成仙的举动,合乎当下世情,且恰好打了张居正被夺情的脸,此举暗讽了张居正,告知世人:守节者可成仙,不守节者可能就要下地狱了。

  张居正仇人甚多,此刻自然要力挺昙阳子而踩一踩张居正了。

  ……

  京朝官们的反应与民间截然不同。

  一众尊崇礼教的官员们认为昙阳子守节修道后的一番举动,是左道惑众,有伤风化。

  王锡爵作为翰林学士,必须是儒家礼制的捍卫者,且还是站在最前方的捍卫者。

  其女如此惑乱人心,他就是治家不严,就是有辱士风,不配再任翰林学士。

  他被弹劾,完全在情理之中。

  沈念微微皱眉。

  月底,宗藩代表就要抵京,而负责与前者谈判的主力便是王锡爵,对付宗藩的策略是王锡爵拟的,外加他为此事已经筹备了近十日,若他遇到此事而无法与宗藩谈判,没准儿他的三策将无法执行。

  沈念甚至有些怀疑,昙阳子之事在此刻揭露出来,是不是一些宗藩代表干的。

  目的就是为了破坏朝廷调整宗藩岁禄之事。

  沈念想了想,决定去内阁看一看情况。

  王锡爵脾气暴躁,万一自请去职,宗藩的事情就难办了,而翰林院的一摊子事情可能也都要丢到沈念身上了。

  ……

  约一刻钟后。

  沈念刚走到内阁值房的前厅外,还未曾令人去汇禀,就听到里面传来“砰”的一声。

  然后,里面就传来殷正茂高亢嘹亮的声音。

  “快请御医!快请御医!”

  然后,沈念便见两名胥吏提着裙裤,匆匆朝外奔去。

  沈念也顾不上通禀,便冲进了内阁前厅。

  然后,他就看到王锡爵坐在一旁靠墙的地上,额头上满是鲜血,申时行将毛巾递给他,他却拒而不接,任由鲜血流到鼻子上、嘴巴上,甚至官服上。

  一旁,张居正、殷正茂站在椅子前,全都黑着脸。

  沈念有些懵。

  这四人斗殴显然是不可能的。

  突然,他看到墙壁卷轴下方的松木地杆与凸出的数颗小竹钉上有血迹。

  结合刚才的声音,他判断出王锡爵应该是撞墙了,然后恰好撞在了卷轴下方凸出的竹钉,才会流这么多血。

  “什么气性!你是属癞蛤蟆的?有能耐,你再撞,你今日要撞死在这里,完全是死不足惜!”

  申时行非常气恼地说道。

  沈念快步走过去,接过申时行手里的毛巾,然后轻轻为王锡爵擦拭血迹。

  王锡爵面对沈念,一动不动,很是配合。

  擦完后,沈念看向一旁的两名中书舍人,道:“来,将王学士先扶到偏室休息,御医应该很快就来了!”

  很快,王锡爵便被扶了出去。

  厅内,就剩下张居正、殷正茂、申时行、沈念四人。

  沈念率先开口道:“三位阁老,这……这是发生何事了?怎么……怎么就逼得王学士撞墙求死了?”

  申时行微微撇嘴。

  “怪我啦,是我说错话了!”

  申时行解释道:“子珩,你应该知昙阳子守节求仙之事了吧?”

  “都听说了,因王学士还担着安抚宗藩的重任,我担心他因此事请辞,便急忙赶了过来!”沈念说道。

  “你的担心是对的。张阁老、殷阁老与我,唤他来是想问一问昙阳子之事的具体情况,他是一问三不知,称自己的女儿就是守节而已,他感觉昙阳子追求自我,并无问题,然后我说了一句:此女若生乱世,必为黄巾、白莲之流,他一下子恼了,称其女并没有想影响其他人,称他的家教没有问题,我与他争论时,他一怒之下,称要以死明志,直接就撞墙了……”

  申时行说话的语气,分明感觉王锡爵的这番过激举动有些莫名其妙。

  沈念面带无奈。

  那句“此女若生乱世,必为黄巾、白莲之流”几乎是称苏州太仓王氏乃是造反之家,王锡爵怎能不气恼!

  这时,张居正缓缓开口道:“刚才,老夫想着要不要对元驭停职,现在看来他必须在家歇几日了,至于安抚宗藩要不要他参与,就看接下来朝堂的舆论了!”

  “子珩,稍后我会向陛下请旨,让你暂掌翰林院事!”

  “下官遵命!”沈念微微拱手,王锡爵额头有伤,至少也要休息三五日。

  而这时,殷正茂看向沈念,道:“子珩,你相信世上有仙吗?”

  沈念思索了一下,道:“不信!我没见过仙,只见过扮作仙的人和称世上有仙的人。”

  听到此话,张居正三人都忍不住点了点头。

  他们隐隐感觉到昙阳子之事,可能是一些反对朝廷新政,仇视张居正,甚至对这次宗藩岁禄调整事件不满的人搞出来的。

  不多时。

  御医来到内阁偏室,为王锡爵包扎了一番。

  王锡爵头痛得厉害,得到张居正的同意后,以病假暂休五日,回到了自家住宅。

  ……

  当日午时。

  沈念接到朝廷旨意,令他以翰林侍讲学士之职,暂领翰林院事。

  午后,弹劾王锡爵的奏疏又增添了许多。

  翰林院中,翰林侍读沈一贯也撰写奏疏弹劾王锡爵,称其女之举,摇撼儒家礼制,王锡爵教女有失,已无资格在翰林院任职。

  沈一贯作为一名翰林官,如此严厉弹劾王锡爵,其他官员也都纷纷写奏疏弹劾。

  有人是为了暗讽张居正,有人是为了宗藩的利益,还有人就是纯粹为了年底的考绩单上能多出一份考绩……

  小万历看着这些弹劾奏疏,甚是头疼。

  宗藩本就不好对付,而王锡爵准备了许久,他若再指派其他官员,即使令申时行或沈念出马,效果都会大打折扣,且二人身上原有的担子也很重。

  ……

  入夜。

  沈念坐马车,提着两盒点心来到王锡爵的府邸。

  他觉得,王锡爵今日撞墙绝非全是冲动,可能还有其他因素。

  王锡爵听闻沈念来看望,当即命人将沈念请到前厅。

  此时,王锡爵身穿长衫,头上包裹着一层药布,脸色有些惨白。

  “子珩,快坐,快坐,老夫并无大碍,并无大碍!”王锡爵说道。

  随后,还不待沈念开口,王锡爵便说起了昙阳子。

  “我这个二女儿呀,出生时便遭遇难产,自幼药不离口,被家族视为不祥,她从小对诗书女工都无兴趣,与家里的兄弟姐妹也无太多交集,整日在绣楼中抱着一本《阴符经》,我对她也鲜有关注,她的未婚夫意外去世后,她便要求为夫守贞,出家修行,我并未在意,没想到她竟成了江南一众文人的老师……”

  沈念听完王锡爵的讲述后,愈发觉得昙阳子就是一个因被家人忽视而活在虚幻世界中的精神失常少女。

  她可能看多了一些闲书,感悟出了一番求仙问道的哲理,但不过是自说自话而已。

  她只是一个被利用、被捧起来的可怜女子而已。

  沈念看向王锡爵,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元驭兄,所谓的贞洁成仙之说,不知太仓王氏可有捧举?”

  听到此话,王锡爵顿时语塞。

  王锡爵所出身的太仓王氏,乃是当下有名的官宦世家,尤为爱名,而推崇“昙阳子为夫守节,融合三教、贞烈成仙”,显然是能宣扬太仓王氏之名的。

  沈念觉得王锡爵可能没有指使其家族以此为卖点捧举自己的女儿,为了证明自己很清白,所以王锡爵选择撞墙。

  但其家族一定是捧举的。

  不然一个二十二岁,常在闺中的女子,怎么可能引得江南一众文人膜拜,还称见过她的诸多仙术。

  不可能不露馅的。

  “唉!”

  王锡爵无奈叹气。

  “子珩,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你,家族确实一直在扬小女之名,只是没想到王世贞竟参与进来,将此事放大,当作攻击张阁老夺情,攻击当下儒学的手段!”

  “但事已至此,无论朝廷如何查,我都只能坚称没有参与此事,不然,我可能无法参与宗藩之事了!”

  王锡爵知晓其女昙阳子被利用。

  但在他心里,其女一直在追求自我,并没有错,而他也没有任何错。

  沈念微微摇头。

  “元驭兄,你自称没有参与,恐怕还不够。我觉得您对您女儿的了解也只是道听途说,这种捧举,有可能要了她的命。她所言的贞洁成仙,没准儿就是被捧起之后,为了圆谎的无奈之举。”

  王锡爵面色严肃,问道:“那……那接下来该如何做?”

  沈念缓了缓,一脸认真地说道:“向天下人证明,太仓王氏,非家有仙女,而是家有病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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