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6日,中国时间凌晨01:00,老京麦街区的旧址,那一座熟悉的废弃火车站内部。

  黑蛹已经来过这儿很多次了,以往都是和柯祁芮私底下碰面时来的这里。此刻他正倒吊在7号站台的屋檐下,头上悬着一条拘束带连结天花板,整个人静默无声。

  片刻之后,他缓缓抬起眼来,沉默地看向了火车恶魔的车厢。

  “呼哧,呼哧……”

  车头喷吐而出的蒸汽散去,温暖的橘黄色灯光把那些人影映照在窗帘上。仅仅透过倒影的轮廓,他就能分辨清楚7号车厢里都是什么人——顾绮野、顾卓案、苏子麦。

  柯祁芮和苏蔚不在火车恶魔里头,许三烟也不在这里头。

  这三人要么有事暂离此处,要么就是一开始就不打算像苏子麦她们一样留在火车恶魔上过夜——这也正常,毕竟不是人人都是通缉犯。

  其实黑蛹心里也不怎么希望苏蔚继续和救世会扯上关系。

  毕竟他很早就从柯祁芮那里听说,苏蔚的身体已经快坚持不住了。

  这个老东西之所以看着还坚挺,只不过是在自己的外孙子和外孙女面前逞强罢了。每次一打完仗,他就很难不会原形毕露,头发变得花白,人也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而在虹翼一战过后,苏蔚的身体状况更是已经下滑到连抗衡白鸦旅团的成员都难了。

  如果是以往的苏蔚,以一人之力抗衡旅团的两个天灾级根本不在话下。

  所以假如苏蔚真的打算来趟冰岛这一趟浑水,那他的结局多半凶多吉少,即使没有死在救世会的怪物手里,他的身体状况也已经吃不消了。

  当然,如果他真的来了,那黑蛹也拦不住——毕竟在这个家里真正有话语权的是苏蔚,顾卓案什么都不是。

  这一会儿,7号站台内静谧一片,就好像电影里的幽灵站台,没过多久就会冒出一个身穿卖票员制服的孤魂野鬼领着他前往地狱的站台。

  黑蛹听得见幽幽的蝉鸣。拘束带感官会把他听见的每一道声音都扩大许多倍,就好像蝉贴在他耳边嘶声鸣叫那样。

  他静静地看着那节车厢很久很久,听着三人之间的对话。

  “我还不困,老爹老哥,你们先去睡不行么?”车厢里,苏子麦没好气地说,“你们是我的保姆么?”

  “都已经一点钟了。”顾卓案单手叉腰,低声说。

  “一点怎么了?我平时在家都是两三点睡的。”苏子麦淡淡地说,“有时和我老师一起去讨伐恶魔,任务结束后都已经深更半夜了,还一起坐火车恶魔到日本去。我们经常会在居酒屋通宵一晚上,吃寿喜锅喝波子汽水。”

  父子二人老脸一黑,顾绮野揉了揉天明穴呼出一口气,顾卓案抱着肩膀低低地叹了口气。

  “到时开学了,作息还调不回来怎么办?”顾绮野问。

  “不会吧,家里有两个超级超级国际通缉犯,你们还要我去上学?”苏子麦鄙夷地说,“怕是上课上一半忽然被虹翼的人抓去拷问哦。”

  “湖猎的人说,他们后面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然后让你在他们的地盘正常上学,找工作。”顾绮野轻声说。

  “那他们可真会安排,我还以为我终于不用上学了呢。”苏子麦瘪了瘪嘴。

  “学还是得上的,生活也还是得生活的。”顾绮野耸耸肩,“我们总不能逃一辈子吧?”

  “好啦,别唠叨了,你们先去休息吧。”苏子麦说,“我困了就去睡,不需要你们催。”

  父子两人都明白苏子麦是劝不动的,越是劝她,她的逆反心理就越严重。于是,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好吧,那小麦你早点休息。”“早点睡觉,晚安。”

  说完,顾绮野和顾卓案先后从座椅上起身,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穿过长长的廊道,随后分别走进了9号车厢和10号车厢。

  这两节都是卧铺车厢。

  顾绮野坐在床上,倚着床头板看书;顾卓案则是佝偻着背,双手放在膝盖上,扭头望着空荡荡的长廊发呆。

  过了一会儿,两节卧铺车厢的灯光慢慢地暗了下来。

  时候也不早了,父子两人都已经睡了。

  黑蛹虽然已经没法透过窗帘看见他们的影子了,但还能利用拘束带感官,清晰地感知到他们的状态,甚至是摸透他们脸上的神情。

  于是此时此刻,火车上还亮着灯的只剩下7号车厢,苏子麦还没睡觉,她一个人坐在座椅上,低着头看着手机发呆。

  黑蛹安静地等待着顾绮野和顾卓案两人睡去,而后他伸出右手,剥落手上的一片拘束带,从中拿出了备用手机。

  他打开了通讯录。

  为了躲避虹翼的追查,顾家的人的手机号码等电子信息基本都更换过一遍。但他的通讯录里却有苏子麦新的联系方式,这自然是通过西泽尔的渠道得到的。

  【匿名用户:呼叫纸尿裤恶魔,呼叫纸尿裤恶魔,出来见面。】

  发完信息过后,黑蛹便将手机收回拘束带里,不再过问,而是抬起头来,看向那一节还扩散着暖光的车厢。

  拘束带里的手机一刻不停地震动着,但他根本懒得看苏子麦给他发了什么短信,倒不如说猜猜就知道肯定是一堆咒骂和质疑的话。

  就好像一如既往的那样。

  只不过他想,苏子麦现在肯定在怀疑,到底世界上什么人才会知道“纸尿裤恶魔”这个绰号啊?难道是湖猎的人?又或者是柯祁芮突然把她叫出来,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黑蛹收回了连篇的思绪,默默地看着车厢帘子上映出的人影。

  只见苏子麦一开始先是恼火地低着头狂摁手机。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来,对着窗户发了会呆。

  隔着一条帘子,两人静静地对望着,虽然车里的人看不见车外的人。

  而又过了一会儿,正如黑蛹所料,苏子麦从座椅上起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车厢门。

  为了不惊醒顾绮野和顾卓案,她把关门的幅度放到了最低,没发出多大的动静。

  紧接着,她从门缝里钻了出来,面色警惕地行走在漆黑的7号站台里,时不时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信息。

  世界上会称呼她为“纸尿裤恶魔”的人找不出五个来,所以一提到这个讨人厌的绰号,她第一时间就会想起那个人。

  苏子麦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神经,她也感觉自己很傻,明明心里明白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荒诞的事情,却还是被一条短信骗了出来,在外头晃悠了大半天。

  过了一会儿,正当她就要转身走回轨道那边时,站台的灯光忽然“啪”的一声亮了起来。

  苏子麦起初并没有什么想法,可下一秒钟她忽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这是一座五年前就废用的火车站,怎么还有灯光?

  她的心跳声都翻了好几倍,缓缓抬起眼来看向天花板的灯泡,同时就在这一刻,黑蛹缓缓解除了拘束带的变色形态。

  忽明忽灭的灯光下,他悬空的身影暴露在了苏子麦的视野里。他就这么静静地倒吊在天花板下方,缓缓地剥落覆盖着脸庞的拘束带,倒悬着视线对上了她的眼睛。

  一片寂静中,两人静静地对视着。

  灯光忽明忽暗,顾文裕那张苍白而清秀的脸庞也被忽明忽暗。

  看着他的眼睛,苏子麦发了很久的呆。

  而后对方缓缓开口,打破了笼罩在二人之间的沉默:

  “你好,这不是我们的纸尿裤恶魔么?”

  几乎只是一瞬间,她眼底的惊恐和迷惘便转为了诧异和质疑,又从诧异转化回了更大的惊恐,随即又变成了愤怒,无可遏止的愤怒。

  “你是……谁?”苏子麦一边警惕地后退,一边喃喃地问,“旅团的那个混蛋医生么?我又中幻境了?劝你别靠近我,我老哥和老爹都在车里,他们想把你干掉可别太简单。”

  “我是黑蛹。”

  黑蛹歪了歪头,平静地说着。苏子麦垂下了头,眼眸逐渐被额发遮蔽。

  “你失忆了?”黑蛹接着说,“奇怪了,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的异能还能让人失忆的?”

  他顿了顿:“我说我是黑蛹,嗯……这是什么很难让人理解的语句么?还是说人类的语言对于纸尿裤恶魔来说太超前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苏子麦压低了声音,“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冒充我哥。”

  “噢,黑蛹冒充你哥,对的,这是有道理的。”黑蛹点点头。

  “滚开!”

  她低下头不再看他的脸,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

  黑蛹沉默了片刻。

  “毕竟黑蛹和顾文裕看似是两个不同的身份,实际上他们本身就是两个不同的存在,他们一个服务于自身的利益,另一个服务于不存在的、虚假的、令人作呕的家庭关系。”他移开了目光,缓缓地说,“所以客观来说,黑蛹是真的,顾文裕是假的——这么一来,不存在什么黑蛹冒充你哥的说法,而是你哥冒充我,明白么?”

  话音落下,他的脸庞又一次覆盖上了拘束带,拘束带又为他戴上了墨镜。

  苏子麦忽然愣了愣,她好久没听见这种神神叨叨的语气了。

  “你……难道……”

  她愣了很久很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再次抬起头。

  这时候,顾绮野听见站台上传来的动静,已经打开9号车厢的门,从火车里走了出来。“咔”的一声,他随手关上了车厢门。

  “小麦?”他挑了挑眉头,试探着问,而后好奇地看向了7号站台,心里不明白都这么晚了,苏子麦到底和谁在外头聊天。

  可就在这一刻,顾绮野蓦然看见了一个令他匪夷所思的人影。

  顾绮野怔怔地看着他,缓缓地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名字来:

  “文裕?”

  黑蛹抬起眼来,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

  忽然,黑蛹从拘束带里取出了一块画板,又从拘束带里掏出了一支儿童画笔。

  他把画板面向了顾绮野,用画笔在白色的画板上无声地写着字:

  “其实我一直在想……做一个纯粹的人渣不可以么?

  顾绮野震惊地看了看黑蛹,又缓缓垂目,不解地看着画板上的这一行文字。

  黑蛹用拘束带擦了擦画板,继续用画笔写字:

  “说到底,我在五个人里演来演去,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造成了更多的伤害么?在酒吧里,看见那个女孩低沉的样子时,我其实一直很苦恼很苦恼。”

  他用力擦着画板,写字:

  “说到底说到底,但凡只要是虚假的东西,在被揭开的那一天就会给别人带来伤害;即使初心是好的,最后一切也都指向于我是一个虚伪的人。”

  他几乎要把画板擦破,继续写字:

  “再说到底,我就不是一个小学生么?”

  “最后说到底说到底,我从一开始难道不就已经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么?”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渣,世界上最卑劣的人渣。而当一个人渣又有什么不好的……我只是为了自己而活着,人为了自己而活着难道有什么不对的?”

  他一边快速地擦着画板,一边快速地写字。

  从头到尾,黑蛹都一言不发,顾绮野也只是愣愣地看着画板上的文字。

  这时候,顾卓案听见了动静也应声醒来,他掰开了车厢门,从10号车厢冲了出来。

  看见顾卓案的那一刻,黑蛹忽然微微地仰起头。

  “太好了,我们的鬼钟先生也来了。”他看着缓步走来的顾卓案,在画板上写字,画出了一个阴沉的钟楼怪人。

  忽然,他又伸出一条拘束带,猛地捆住了苏子麦。

  一瞬间,层层相迭的带子如同一条漆黑的毒蛇般缠绕住了她的脖颈,继而攀上她的脸颊,捂住了她的嘴巴。

  “小麦!”顾绮野微微一怔。

  他看清了拘束带的轨迹,但黑蛹和苏子麦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他仅仅因为黑蛹的话语出了一会神,苏子麦就已经被拘束带绑住了。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顾卓案看见这一幕,先是怔了一会儿,随即声音阴郁地质问道。

  他明白了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顾文裕死在他面前,眼前的这个黑蛹一定是一个冒牌货。

  黑蛹默默地看着他,继续用画笔在画板上写字:

  “别轻举妄动。”

  写完这行字,他用拘束带指了一下顾绮野:“你,别用你的破闪电恶心我。”

  然后,他又用拘束带指了一下顾卓案,接着写字:“你,也别试着把你的那座烂钟楼搬出来,别想着暂停时间,明白么?”

  黑蛹忽然用拘束带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在画板上一字一顿写道:

  “不然,我会第一时间拧断她的脖子。”

  说着,拘束带微微缠紧了苏子麦的脖颈,就好像一头毒蛇那般随时会把她的脖子咬断。

  黑蛹想了想,忽然竖起了一根手指,身后的拘束带疯狂在画板上加工着文字:

  “哦哦哦,对了,我会干掉的不止一个,是你们的两个家人哦。”

  无声中,顾卓案和顾绮野都呆呆地看着那块画板。

  “两个家人?”顾绮野开口问。

  “没错,顾文裕,苏子麦,他们都在我手里。”黑蛹在画板上写字,移开了目光,“顾文裕在我的图书馆里呢,只要我想要,我随时可以掐死他的脖子,这样你们最爱的家人就不见啦!”

  黑蛹垂眼,看向裹着拘束带的手指。

  他慢慢地在画板上写字:“我是说,也许顾文裕这个人一开始就不存在呢,存在只是黑蛹,所以我根本没害他,我害了谁呢,我害我自己,这能成立罪名么,自杀无罪,法律万岁,人人平等……”

  “你不是文裕,你到底是谁?”顾卓案声音阴沉地问道。

  黑蛹一愣。

  他慢慢伸出了一条拘束带,在画板上安静而迅速地写着字:

  “好问题,我到底是谁呢?”

  画板上的字体飞快被拘束带抹掉,画笔添上了新的文字:

  “这其实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涉及哲学。问题来了,我是姬明欢呢,还是夏平昼呢,还是小年呢,又或者我只是一条在海底吃喝拉撒了几百年的废物鲨鱼,其实是你们最爱最不舍的顾文裕?”

  拘束带像风一样抹掉了画板上的文字,画笔又像风一样添上新的文字,同时还不忘随性地涂着鸦:

  “我是姬明欢,12岁,小学生。”

  “我是夏平昼,19岁,退休的驱魔人,就在刚刚我失恋了。”

  “我是亚古巴鲁,不知道多少岁,一头好吃懒做的鲨鱼,正在南极捕鱼。”

  “我是小年兽,20岁,汪汪汪汪,我爹刚死,我是伟大的年兽之子。”

  “我是顾文裕?16岁,高中生,世界上最伟大的情报商人……”

  “那么问题来了,我到底是谁呢?”

  黑蛹歪了歪头,拘束带跟随着他的思绪,在画板上随性散漫地书写着文字:

  他低垂着眼眸。

  伴随着他的思绪推进,空白的画板上不断出现着凌乱的笔迹,就好像一个出神着的学生趴在桌子上乱涂乱画。

  拘束带握着画笔。

  文字在画板上不断衍生,最后杂乱地堆在一起。

  “说真的……”

  “我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到底是谁来着。”

  “我的名字叫姬明欢。”

  “我不是小学生,我没上过学。喜欢看书。朋友很少。我没有家人,一个都没有。他们为了保护我弟弟,把我抛弃了。”

  “孤儿院里的孩子一开始很讨厌我,大家都说我是书呆子,他们把图书馆的书往我身上扔。”

  “我一直都很想有一个家庭。”

  “可以的话,我想要有父母陪着我。可以的话,我想要有一个哥哥,有一个姐姐;可以的话,我还想要有一个妹妹,有一个弟弟。”

  “我想要的东西,在你们这里都有,我在这里很幸福,大家都围着我。

  “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我在这里很幸福,但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不是顾文裕,但你们搞得好像我是真的顾文裕一样,我都快被你们骗了。”

  “我感觉很恶心。”

  “恶心得……让我……想要,把自己撕成……两半。”

  “你们有在看我写字么?那么问题来了,我到底能对谁说实话?这样一直演下去有什么意义?”

  “如果我哪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死在了研究所里,然后顾文裕会变成一个呆子,又或者他会从世界上消失,就好像他从来没存在过……那时候会有人记得我么,会有人记得姬明欢这个人么?”

  “顾文裕死了,会有人为他举办葬礼,那姬明欢呢?”

  “你们记得的不是我……”

  “你们记得的都不是我,你们记住的是那个根本不能存在的人……我只是在扮演着他而已,我从你们得到的都是假的。”

  “12岁,喜欢看书,是一个小孩子。大家都说他会毁灭世界哦,可他只想和自己唯一的好朋友安安静静看书。”

  “16岁,高中生,他有很好的家人。”

  “19岁,强盗,叛徒,把那个女孩弄哭的强盗。”

  “20岁,有一个人类青梅竹马,但我是恶魔。”

  “夏平昼,12岁,高中生,姬明欢,16岁,强盗……”

  顾绮野和顾卓案、苏子麦三人都呆呆地看着堆满文字的画板。

  黑蛹一言不发,他把自己包成了一个漆黑的巨蛹,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神情。只有一条条拘束带握着画板和画笔裸露在外。

  他只是癫狂般地用拘束带在画板上写着字,擦拭,写字,擦拭,写字。

  “其实我已经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我只是在骗自己而已……我根本没有家人,你们根本不在意我。你们从一开始就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是我扮演着的这个人而已。”

  “事实上没人会在意我。”

  “你们根本不是我的家人。”

  “我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我为什么得考虑那么多,可是……如果不去想,不绞尽脑汁地去思考,一切都会消失。”

  漆黑的巨蛹内,黑蛹的眼眸和鼻嘴都被层层蔓延的拘束带笼罩,他向着天空微微张嘴,像是在无声地嘶喊着。

  巨蛹外,拘束带握着画笔乱涂乱画,画板上还在不断出现着凌乱的文字。

  “我是不是得对你们道歉?”

  “那我该说什么?”

  “其实顾文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已经被我杀死了。”

  “我该对这个被我杀死的男孩说什么,说我夺走了你的生命,夺走你的家人,夺走了你的所有……”

  “难道我得对你们说,‘对不起,我杀死了你们的家人,他一开始就是假的’?”

  “还是得对他说……‘谢谢你,让我感受到有家人陪伴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其实好累……一直都很累。”

  “我……”

  黑蛹怔了一下。

  “我……”

  无光的巨蛹里,黑蛹轻轻低着头,嘴里重复着同一个字眼。

  巨蛹外,画板上出现着相同的文字。

  “我是……”

  展开在三人面前的画板上,拘束带和画笔、文字都在一同狂乱跳动着。

  “如果我是……姬明欢。”

  “你们会在我身边么?”

  漆黑的巨蛹颤抖着,画板也一同颤动着,拘束带画出来的文字颤动着。

  “如果我只是自己而已。”

  “你们。”

  “还会在我身边么?”

  “如果我只是……姬明欢,我不是顾文裕,也不是夏平昼,也不是亚古巴鲁……我只是为噶味绫濑折纸不要死为啊认为夏平委任让微。”

  凌乱的文字在板上跳动着,像是染上了病毒的程序,又像是乱码的文字。

  它不断地衍生着,仿佛无穷无止地向后延伸着。

  “夏平昼案我姬明欢非微任我是你们的家人吗的话西泽尔我真的不是鲨鱼哇哇哇别哭了苏子麦尔热瓦哇我不是大扑棱蛾子呃为啊姬明欢亚古巴鲁文案委为啊小年不要走绫濑你不要走不是你的家人额外家人假的家人的真的家人……”

  拘束带在半空中飞舞,画板上的文字扭曲着。所有的“名字”都在跳着舞,在三人呆怔的目光中模糊地变幻着。

  最后映入他们眼底的,变成了一行相同的文字:

  “我,到底是谁?”

  死寂。

  车站内一片死寂。

  从头到尾,巨蛹内的人都一言不发。

  下一刻,忽然有一道声音打破了长久笼罩在车站里的寂静。

  “我不管你是谁……你绝对不可能是文裕。”顾卓案低沉地说,“疯子,把我女儿放开。”

  巨蛹内,黑蛹忽然微微一怔,然后他忽然笑了,漆黑的茧房里传出了一阵阴冷的、自嘲的笑声。

  “说的也是……”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着,缓缓从巨蛹内脱身而出,旋即缓缓抬眼,咧着嘴角对上了顾卓案。

  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忽然把画板扔掉了,从拘束带面具下发出了冷淡的声音:

  “是的,你说得对,我是一个疯子,而且我也不是顾文裕,而且而且……知道么?其实我已经忍你们很久了。”

  他看了看苏子麦,“看看你们,一个自大的、目中无人的女孩,每次只会等着别人帮她擦屁股。”

  他又看了看顾绮野,“一个颇具自毁精神的圣母,感动自己第一名,实际上什么都做不到。”

  最后他把目光移回了顾卓案的脸上,居高临下,眼神里带着赤裸裸的嘲弄。

  “一个鲁莽无智的莽夫,抛弃了孩子,却救不回妻子。”

  听着黑蛹发出的声音,站台上的三人都怔了怔。

  这一刻,顾卓案的面色阴沉到了一个极点。

  “你到底是……”顾绮野沙哑地呢喃着

  “你到底是……你到底是,你到底是?”黑蛹凝视着他,每说一个字语速就快上一分,最后简直快得像机关枪那样,“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这么执着于一个答案?难道天底下的蠢货都这样么?”

  苏子麦的嘴巴被拘束带捆着,只能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音。

  “你们说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从一开始,这一切就都是一个12岁男孩的妄想。”

  黑蛹轻声自语着,忽然剥开了脸上覆盖着的那一层拘束带。

  他的脸庞暴露在了凄冷的月光下。这一刻,站台上的所有人都看清了他的脸庞。

  这就是顾文裕,没有错,顾绮野和顾卓案都怔怔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顾绮野的喉结微微蠕动,他嘶哑地开了口:

  “我……不理解。”

  “请问你不理解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蓝弧先生?”

  黑蛹平静地说着,对上了他几乎哀求般的目光。

  “如果你是文裕,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见我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还没有死?”顾绮野几乎一字一顿,“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我说过了,我简直在心里哀嚎了一万次好么?我根本不喜欢陪你们玩什么假惺惺的过家家游戏。”

  顾文裕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从一开始我就不是顾文裕,顾文裕不存在,顾文裕是一个假人,你们都被我骗了。”

  说着说着,他的脸庞时而变成“夏平昼”,忽而变成了“小年兽”,过了一会儿又成了“姬明欢”。

  但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那么冷淡,抽离,看着他们的眼神像是看着一群陌生人,又好像看着一群深恶痛绝的人。

  “也许……我只是一个精神分裂患者,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就好像书本里的缸中之脑那样。”

  说完,他的脸庞又回到了顾文裕的样子。

  紧接着,他往脸上重新覆盖上了拘束带,戴上了被拘束带捏碎的墨镜。

  “听听,听听……”

  忽然,黑蛹用手做了一个“竖起耳朵听”的动作,“我脑子里有一个叫做1001的蠢货,他说我在自欺欺人,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们而已。”

  他顿了顿:“他说,我只是害怕被你们揭穿真相而已,所以索性自暴自弃。”

  黑蛹歪了歪头,“他可真明白,理性的人真好,理性万岁,理性的人真残酷。”

  黑蛹垂头丧气:“我讨厌理性的人。”

  黑蛹嘟哝着说:“可我的脑子里住着一个理性的人。”

  黑蛹低着头叹口气:“我这辈子都要和理性的人一起生活了。”

  他眯起了眼睛,“别用那种恶毒的眼神看着我,搞得好像我把你们的家人吃了一样。”

  黑蛹摊了摊手,“总之,话就说到这里吧,反正我们永远不可能互相理解。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真正的家人。”

  他说:“冰岛,霍夫斯冰川……你们想知道的所有秘密藏在那里了。”

  他还说:“如果你们有兴趣,那就来冰岛找我吧。”

  他竖起一根手指,“但,但但但但但,但是——你们如果敢在9月1日之前就前往霍夫斯冰川,那我可没法保证苏子麦的安全,我会马上把她宰掉,剁碎了喂猪。”

  “同时我还可以还保证……”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冷淡地说,“你们,这辈子都见不到‘顾文裕’这个人了。”

  “好吧,虽然本来就见不到了。”

  黑蛹愉快地说着,语气忽然又松弛了起来。

  在三人惊愕的目光里,黑蛹用两条拘束带在半空中弯曲,汇成了一个大大的爱心。

  然后,拘束带又分散开来,向他们挥了挥手:

  “那么拜拜,我们冰岛见。Love from Iceland。蓝弧先生,鬼钟先生!有火车恶魔这么便利的交通工具,我可不希望看见你们迟到。不然对我这种步行的人来说一点都不公平。”

  说完,黑蛹的拘束带微微把苏子麦捆紧了一些。

  紧接着他的身形仿佛失去了重力那般,忽然如飞鸟一样向上翻跃而起,带着她一同隐没在深邃的夜色里。

  顾绮野和顾卓案尚且处于震惊之中,久久未缓过神来,因为苏子麦还被黑蛹挟持着,他们根本不敢贸然出手。

  车站内静悄悄的。

  顾绮野望着黑蛹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回过神来,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似的,夜空仍旧那么平静,却在他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澜。

  顾绮野和顾卓案二人相视一眼。

  他们不明白,如果文裕真的死了,那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个疯子到底是谁。

  可如果他不是文裕,那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痛苦?

  顾绮野怔怔地想着,抬起头望着夜空发呆。

  10分钟过后,拘束带化身将苏子麦带到了黎京铁塔的展览台上。

  而后化身化作一片灼热的蒸汽,缓缓地随风散去。

  黑蛹倒吊在展览台的天花板下方,默默地看着一脸惘然的苏子麦。

  理所当然,他不会让苏子麦参与这一次的冰岛战争。他会在一切开始之前,就把苏子麦绑在雷克雅未克,以确保她不会被卷入这场救世会战争里。

  因为黑蛹知道,以苏子麦的性格,要是从顾绮野和顾卓案那里知道了他的事情,那么就算粉身碎骨,她也一定会跑来冰岛找他。

  可是以她的实力,一旦被卷进来,那就完了。

  所以还不如先发制人,先把她绑起来再说,这样才可以确保她的安全。

  此刻苏子麦正睁大着眼睛。

  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她呆呆地看着倒吊在展览台的那个人,他身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头戴着暗红相间棱角分明的面具。

  片刻过后,忽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等到了冰岛……我就会把你放了,反正你待在火车上也很无聊,就当做是在旅行吧。”

  说着,黑蛹缓缓摘下了脸上的暗红色面具,露出了一张冷淡的面容。

  顾文裕面无表情地说:“想骂我就骂吧……就当是绑架了你的代价,我都做好准备听你叽叽喳喳几天的时间了。”

  说完,他用手捂住耳朵,同时松开捆绑着苏子麦的拘束带。

  他侧着眼,默默地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长街,本以为苏子麦会冲着他发怒,或者扇他一两巴掌。可事实并不如他所想。

  在苏子麦松绑的那一刻,她忽然扑过去抱住了他。一片寂静中,他微微地愣了一下。

  而后他歪了歪脑袋。

  “你脑子抽了?”顾文裕问,“我可是绑架了你喔。”

  “我才要问你,你……你是不是脑子抽了啊?”苏子麦埋在他胸口,声音含着哭腔,“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我都搞不懂你了……我……难道就不会伤心的吗,一直耍我很好玩么?你每次都这样……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她用力地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里,像是要把这些天憋在心里的痛苦全部发泄出来。可说着说着,她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断断续续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后,苏子麦嚎啕大哭了起来。

  “好了,别哭了……哭得我都有点烦了。”顾文裕叹了口气。

  苏子麦迟迟没有松开他。

  “你是不是生病了?”过了好一会儿,苏子麦沙哑着声音,轻声问,“我们,回家好不好?”

  垂落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我都说了,你们不会相信我的,就算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就算疯了,你也是我哥哥。”苏子麦说。

  “我没疯,一点都没疯。”顾文裕歪了歪头,“好吧,其实我感觉自己离疯掉也不远了。”

  他垂着眼,喃喃地说,“你知道么?每天脑子里都有一万个声音在说话,有时他说,‘别管他们,他们只是工具,你需要在乎的只有孔佑灵’,有时又有人说,‘他们是你的家人,身份是假的,感情是真的’,有时还有人说,‘不如大家都一起去死吧,这样整个世界就清净了’。”

  他顿了顿,忽然勾了勾嘴角:

  “就这样。”

  “你既然没疯,那为什么要骗我们?为什么要在我们面前装死?”苏子麦嘶哑地问。

  “因为我快喘不过气了。”

  “为什么?”

  “我不懂……我自己都不懂,你怎么会懂。”

  苏子麦沉默了很久很久。

  忽然,她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管你是姬明欢,夏平昼,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眼眸被额发遮蔽,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着。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一会儿,把头埋进他的胸口里,用力地抱紧了他。

  “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哥哥。”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

  听见这句话,顾文裕怔了很久很久。晚风吹了过来,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他的瞳孔微微地颤抖着,城市的霓虹在这一刻好像都熄灭了。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伸出双手,拍了拍她的背部。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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