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扑打在宋言脸上。

  长袍下摆猎猎作响。

  宋言擅自更改了之前拟定的作战计划。

  至于为何这样做?无他,尽可能保证平阳城的兵力,唯此而已。

  匈奴有十五万大军,他们死的起,就算是死掉一万,两万,也不伤筋动骨,但对平阳城来说不行,每一个兵卒都弥足珍贵,一万,两万的损失,绝对称得上是重创。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选择和匈奴人兑子,纵然他还有一些压箱底的,能决定战场走向的手段,却也无法避免巨大的损失。

  从目前掌握的线报来看,这一群匈奴狼崽子,俨然已经成了一群发狂的野兽,便是震天雷,能对他们造成杀伤,造成恐惧,但想要彻底将他们的士气击溃,多半是不够的。而且,德化县县城低矮,在守城之时能提供的帮助极为有限,守着这城墙和对方火并,显然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

  德化县的县令,或许诗词文章方面的水平算不得多优秀,但管理县城的能力还是颇为不错。在命令下达之后没多长时间,就能听到响亮的锣鼓声音,大约是差役正在挨家挨户的通知所有的百姓撤离。

  县城躁动起来。

  这些时日已经有一些安州府的流民入德化县,匈奴大军压境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年轻人开始按照县衙的命令,收拾家里值钱的物件;有老人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的嘬着旱烟,吞云吐雾,皱巴巴的脸上多是不舍。

  毕竟这年代交通并不发达。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县城之外的地方。

  宋言并没有过多的去解释什么,只是在城墙上安静的看着,遥远的天边,三只苍鹰翱翔于天际,那是纳赫托娅的海东青,能时刻监控远处的动静,纵然不能得到详细的情报,至少也是一个预警。

  身旁传来脚步声。

  熟悉的香味钻进鼻腔。

  是花怜月和洛天璇。

  “相公,天有些凉了,加件衣裳吧。”

  不管什么时候,洛天璇的声音都是那般的温柔。

  声音落下,宋言便感觉一条大氅披在了肩上。

  凛冽的风被挡去不少,人便暖和了一点。

  扭头看看大氅,灰黑的颜色,幸好不是黄袍。

  不然的话,宋言都要以为可能是麾下某个反骨仔,准备给他来上一次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戏码。

  这一次,宋言亲自领兵御敌,对手还是远比女真更加凶残的匈奴,洛玉衡对这个女婿的安全极为重视,整个刺史府实力最强的花怜月和洛天璇全都被派了出来,大概便是一种战争可以输,宋言绝对不能死的意思。

  “相公,你这莫非是准备火烧德化?”洛天璇短暂的沉吟了一下,小声问道。

  恰在这时,雷毅和章振也过来汇报,听到这话也都正色起来,很显然两人心中也多少有些疑虑。

  宋言笑笑:“你相公我啊,最喜欢玩火了。”

  洛天璇也会心的笑了,好像还真是这样,从宁平县面对倭寇,海西草原对抗匈奴,到处都有宋言放火的痕迹。

  都不是蠢材,之前宋言命令县令将德化县所有人全部撤走,并要求兵卒搜集柴火,茅草之类的东西填充县城,还要搜集油脂,便怀疑宋言是不是准备用火攻,现如今宋言承认也算是印证了一个猜想!

  同时,心中不免骇然。

  虽说是为了抗击匈奴,可一把火要将整个县城都给焚烧干净,这份魄力绝不是随便谁都能拥有的。

  而且,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侯爷,您如何确定那些匈奴人会上当?”抿了抿唇,章振沉声问道。

  宋言呼了口气,抬眸望向前方此时此刻天色已黑,点点星辰围绕着一轮圆月,悬挂于苍穹,月光与星光交织,仿佛整个县城都蒙上一层银纱。

  “章将军可是觉得有不妥?”宋言收回视线,轻笑着问道。

  章振微微颔首,他知晓宋言对异族手段虽然残忍,但并不是那种专横跋扈的上官:“敌众我寡,这场战争本就对宁国不利,德化县城单薄矮小,守城的时候许是提供不了多少帮助,但不管怎么说也还是一道城墙,若是我们放弃,那就连这点优势也没了。”

  “而且,匈奴到达德化,许是还要几日时间,我们也完全可以趁着这机会加固,加高城墙。”

  “将匈奴引入德化一把火烧了,的确是有机会将这支匈奴部队一网打尽,但风险太大,容不得任何错漏,最起码得一点,若是那匈奴大王子瞧出此乃空城之计,并不入城,我们的安排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到那时,我们便不得不和匈奴的精锐骑兵野战,情况将会变的非常糟糕。”章寒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宋言呵呵一笑:“章将军所虑不错,不过无需担心,我保证那匈奴大王子,绝对会乖乖入了德化县。”

  言语间,颇为自信。

  宋言虽从未见过那匈奴大王子阿巴鲁,但通过这些时日锦衣卫传来的消息,已经能够推断出阿巴鲁的性格。

  此人勇武,骄纵,自负。

  于战场上绝对是一名适合冲杀,陷阵,先登,斩将的猛士。

  却是不适合做一个指挥作战的将军。

  这些时日被阿巴鲁拿下的县城,基本上都是大军冲击,直接将些微的抵抗冲垮,然后立马就是数不清的匈奴人涌入县城,烧杀抢掠,将好好的一座县城变成人间地狱。按照纪纲,纪鹏在沦陷区打探到的情报,这阿巴鲁身边应该是有一个军师的,但那阿巴鲁显然不怎么听军师的话。

  再加上接连不断没有任何挫折的胜利,定会让阿巴鲁心中的骄傲自负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纵然是瞧见德化县大门敞开,大约也只是觉得匈奴铁骑天下无敌,所到之处宁国汉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像这种脾气暴躁的家伙,那军师纵然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是万万劝不住的。

  思虑之间,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言扭头望去,却见来人赫然是德化县令,身边还跟着四五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几人登上城墙,先是冲着宋言行了一礼。

  这几个老者,宋言也大都认识。

  皆是德化县几个大姓的族长,族老。

  这年代,还是很讲究宗族那一套。

  莫看这几个老头儿须发皆白,走路都是颤颤巍巍,可在宗族内部,乃至于一个村子,一个镇子,甚至是县城之内,说话都是极有分量的,纵然是县令,县丞也决计不敢轻视。

  宋言便将这几位老者搀扶起来,视线又扫了一眼城墙下方,便瞧见浩浩荡荡一大群年轻小伙子,月光下黑压压一大片,怕是有好几千,眼神略显狐疑:“几位老人家,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本侯帮忙?”

  五个老头相视一眼,最终其中最为年长的一个,又冲着宋言行了一礼这才开口:“敢问侯爷,可是打算在德化同匈奴死战?”

  宋言眉头微皱,自己亲自率领军队驻扎德化,再加上从安州过来的流民,能看出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一个老百姓打探军情,可算不得什么好事儿。

  便是被当做密探也是有可能的。

  那老头儿并未等待宋言的答案,而是再次开口:“于这场战争,侯爷可有绝对把握?”

  宋言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打仗这种事儿,谁也不敢打包票的……就像王莽不会预料到天降陨石,李景隆,盛庸,瞿能,铁铉料不到青天白日起妖风。

  老头再次拜了下去:“匈奴凶猛,所过之城,鸡犬不留。”

  “侯爷身份尊贵,却依旧不惧凶险,亲守德化,护佑平阳安宁,此乃大义,老朽拜服。”老头虽已经年迈,可说到此处,声音却是陡然激昂:“然,我王氏一脉,安居德化三百年,亦不愿见久居之地为匈奴蛮人践踏,更不忍见侯爷孤军奋战,族中年轻一代六百人,愿听侯爷调遣,共御匈奴,死生不论。”

  老爷子话音刚刚落下,便瞧见城墙下方乌压压一片人,立马单膝跪地,唯有一颗颗头颅高高抬起,其中不少人面容甚至还有些稚嫩,但一双双眸子却透出难以撼动的坚定。

  紧接着,便看到另一名老头上前一步,朗声喝道:

  “李氏一脉,年轻族人五百,愿听侯爷调遣,共御匈奴,死生不论。”

  “赵氏一脉,年轻族人五百,愿听侯爷调遣,共御匈奴,死生不论。”

  “郭氏一脉,年轻族人三百,愿听侯爷调遣,共御匈奴,死生不论。”

  “郑氏一脉,年轻族人三百,愿听侯爷调遣,共御匈奴,死生不论。”

  随即,德化县县令上前一步,沉声说道:“县城百姓,有年轻者六千,愿留德化,同侯爷并肩作战,共御匈奴。”

  “宁为战死鬼,不做苟且人。”

  于城墙之下,最后乌泱泱的一大片也齐刷刷的单膝跪下,瞪大的眸子中,似是在泛着难以形容的光。

  这一刻,纵然是宋言,胸腔中也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躁动。

  他知道,这便是宁国的希望。

  他知道,这就是汉人的脊梁。

  ……

  晶莹,澄澈的夜色。

  缺了一点的月亮悠然的悬挂在天上。

  银河如带,星辰似海。

  三辆马车行驶于官道,马夫拼命的甩动着鞭子,马蹄纷飞,马车的轮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行驶在最前面的马车中赫然坐着三个人,一个中年男子是安州刺史马志峰,一个中年女子是马志峰的妻子,最后一个面容稍显苍老的男子,则是马志峰的管家,后方两辆马车之中,则是分别坐着马志峰的四个嫡子。

  马车颠簸,连续数日的逃命让几人面色大都有些疲惫和憔悴。

  匈奴大军已经开始进攻安州城,就和马志峰计划中的一样,他手持着一柄宝剑,在安州的城墙之上发下誓与安州共存亡的壮言。原本陷入惊惧,恐慌中的安州城,因着马志峰的一番话士气大振。士兵热血沸腾,更有数不清的老百姓扛着锄头,镰刀登上城墙,准备一起镇守安州。

  随后,马志峰便以不通军略为由,将作战指挥权全部交给了府兵统帅王将军,又详细安排了一些后勤方面的工作,确保安州城内一时半会儿用不着自己,随后就带着家眷,悄无声息的从另一个城门溜走。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他要用安州城内十几万百姓的命,来成就自己的名声。

  三辆马车,应是可以承载更多人的。

  但马志峰并没有这么做。

  一方面,车厢内人更多,逃命的速度不可避免就会慢了下来。另一方面,若是有一些子嗣死在安州城,更能证明自己的功勋和牺牲。

  是以,除却对马志峰最重要的妻子和嫡子之外,其他庶子庶女,尽皆被马志峰舍弃。可惜了,若非夫人心软,他还准备留下一个嫡子的,毕竟这样看起来也更为真实。

  马志峰面色有些苍白,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

  肩膀上缠绕着一圈圈的布,中间沁出暗红的痕迹。

  肩膀受伤了,自己戳的。

  虽说已经过去了三日,伤口已不像最开始那般巨痛,可每当马车颠簸,不经意触碰到伤口,面皮依旧不由自主的抽搐着。

  马志峰大概是想要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下的,三日三夜未曾合眼,马志峰只感觉精神极度疲惫,可颠簸的马车和肩膀上的疼痛,却是让他的意识格外清晰,抿了抿苍白又皲裂的嘴唇,马志峰睁开眼皮,扫了一眼前方黝黑的夜:“距离德化,还有多久?”

  “回老爷话,约摸还有三十里地。”管家立马回答道:“老爷可是准备在德化稍作休息?”

  “不……”马志峰摇了摇头:“不要停,直奔平阳。”

  在离开安州之后马志峰可以逃亡三个方向。

  彭州。

  定州。

  平阳。

  彭州直接就不在马志峰的考虑范围,马志峰知道他不算什么好东西,可那彭州刺史却是连他都不如,若是匈奴大军在拿下安州之后转道彭州,彭州定会在半月之内彻底沦陷。至于定州,刺史焦俊泽的确是有一些本事,可是在马志峰眼里,比起宋言还是有不少差距。

  虽然马志峰有些瞧不起宋言低贱的出身,却也不得不承认宋言在行军布阵方面的能力。要说现在的宁国谁能挡得住暴虐的匈奴,除却宋言之外,再无第二人选。

  是以,马志峰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平阳,作为逃亡路线。

  当然在东陵城,宋言和白鹭书院之间有一些龃龉,但马志峰相信,国难当头这些小小的矛盾根本不值一提。

  宋言也不会是那种分不清轻重缓急之人。

  这样想着,马志峰再次将视线看向了窗外,阴沉的夜色笼罩着远处的山峦,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城郭的轮廓于黑暗中若隐若现。马志峰心中微微泛起一些躁动,他知道距离德化县越来越近了,只要到了宋言的地盘,大抵便会比之前安全一点,偶尔还会扭头看向身后,恍惚中视线似是能跨越空间的限制,看到百里之外的安州。

  也不知现在的安州究竟是什么模样。

  安州城应该早就已经被攻破,那些匈奴蛮子现如今应该正在安州城内烧杀抢掠吧?大概会死很多人……毕竟这些匈奴蛮子最是喜欢屠城。

  就是可怜他那几个闺女,还有那些貌美如花的侍妾,多半是要被匈奴的蛮子给糟蹋了,想一想便觉得心情有些憋闷。

  不过这些都只是小事儿,他越是凄惨,就越是能从朝廷那边获得更多的封赏,只是牺牲几个侍妾,庶子庶女便能换来这些,在马志峰心里绝对是一笔极为划算的买卖。

  眼瞅着德化县越来越近,便在此时,只听两匹马齐齐一声嘶鸣,四条前蹄高高跃起,旋即重重的砸在路面,强烈的惯性也让马车内的几人承受不住,身子都是一阵东倒西歪。尤其是马志峰的夫人楚慕青,更是一头狠狠地撞在木架上。光洁的额头上多出一条暗红的印痕,便是身上的襦裙都有些散乱,原本的雍容华贵,变成了狼狈。

  “老爷,夫人,有人拦路。”前面传来了车夫的声音。

  楚慕青的父亲乃是当朝门下侍中楚立诚,身份尊贵,脾气自是火爆,当下顿时大怒,一把将车帘掀开,冲着外面厉声喝骂:

  “什么人?好大的狗胆,居然敢拦我们的路,可知我们身……”身份的份字还没说出来,便在喉咙中戛然而止,原本愠怒的面色,忽地涌现出一层惨白,瞪大的眸子里沁出些微的惧意。

  几乎就是同一时间,后面的两辆马车也同时掀开了车帘,一双双眼睛冲着四周望去,紧接着身子便是一颤,他们惊恐的发现,就在马车四周不知何时已经被一群身穿黝黑盔甲的士兵包围。

  手中明晃晃的刀,在月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

  为首赫然是一名身高九尺的汉子,头盔下方是一张狰狞的金属面具,月光下瞧见,简直如厉鬼一般。

  噌的一声,钢刀出鞘,直接横在楚慕青的脖子上,面具下是沉闷的声音:

  “聒噪!”

  这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这般对待,冰冷的刀锋紧紧贴着皮肤,一时间身子都抖个不停,白皙的脸上更是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这位兄台,小心,莫要伤了我家夫人。”马志峰不敢怠慢,忙从车厢中探出一个脑袋,他一眼便能看出眼前这些人并非土匪,而是官军。刚刚的冲击,也震动了马志峰肩膀上的伤口,包扎的绸布上隐隐又有鲜血沁出,忍着痛,马志峰脸上拼命挤出一抹笑容,他可是比楚慕青聪明太多,这里可不是自己的地盘,再瞧这些官军凶神恶煞的模样,若是一不小心将他们给激怒,直接将自己一行人给剁了,那就太冤枉了。

  “在下安州刺史马志峰,欲前往平阳城,有要紧事同冠军侯商议,还望诸位军爷行个方便。”

  平日里瞧不起的泥腿子,现在却是连军爷都叫了出来。

  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咦?”

  “安州刺史马志峰?”

  便在这时,一声略带惊讶的声音从黑甲士的后方传来。

  下一秒就看到密密麻麻将三辆马车包围的黑甲士自行让开一条路,一名身材瘦削面容俊朗少年缓缓走出,面上表情略带诧异,审视的目光在马志峰,楚慕青几人身上看来看去。

  眸子中,似是带着一些戏谑。

  这算什么?

  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硬闯?

  于少年身后赫然是两名身材婀娜,姿容绝世的女郎。

  在少年审视马志峰的时候,马志峰的视线也落在那少年身上。

  十六七岁的年纪,俊美无梼,身旁总有美人相伴,再瞧那些兵卒看少年的眼神,马志峰几乎是瞬间猜到了少年的身份。

  瞳孔微微收缩,面上笑容愈发浓郁,那是近乎讨好和谄媚的笑,身子更是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路小跑便冲着宋言走去:“阁下便是冠军侯吧?”

  “当真是年少有为。”

  他是半点长者的架子都没有,一边夸赞,还一边抬起双手,虽肩膀刺痛,却依旧准备做一个拱手礼。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都这般谄媚的笑了,纵然宋言和白鹭书院有隙,也不至于上来就给自己一巴掌吧。

  可就在那右手刚刚抬起的瞬间……

  唰。

  清冷的寒光。

  锐利的刀锋带着彻骨的寒意,骤然间从马志峰的手上撕裂过去。

  四根手指坠落在地。

  神经性的抽搐着!

  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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