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边浮出一层锈色。

  夕阳穿过窗帘的缝隙,在俊秀的的眉眼间跳跃。睫毛微微颤动,林思成迷迷糊糊的拉过枕头,遮在了脸上。

  半梦半醒间,好像又回到了故宫。

  卷发的老太太满脸慈祥:“小伙子真俊,才二十五吧?黄委员(黄宝生,社科院委员)说的对:年纪轻轻挖什么坟,还是印度的坟?以后跟着我,老师懂的可多了……”

  “看这张照片:中间是冯先铭先生(故宫第一任陶瓷组组长),我老师……右边这位是孙赢州(古陶瓷学家)先生,也是我老师。左边是陈万里(古陶瓷学家)先生,还是我老师……

  除瓷器外,冯先生擅点蓝(景泰蓝),孙先生擅竹木牙角(雕)。陈先生更厉害,懂戏曲,医术更高,建国之前,任过ZJ省立医院院长……”

  “你以后好好跟我学,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老太太我动手能力虽然差一些,但辈份高,我带着你去,他们还敢不让你看?”

  “看这张,去年拍的,看中间这位,是不是头发胡子全白了?这是你耿师伯(耿保昌,师从孙赢州),今年整九十……下个月,他要到宫里来补三秋杯(成化斗彩,孙赢州捐献),到时候我让他教你……”

  “这是你李久芳师伯,师从冯先生,专攻明清珐琅器和玉器……你别看照片上挺年青,其实已经八十二了,还天天点蓝(修补珐琅)……你以后就跟着他练手……”

  “还有这位,徐帮达先生,当代字画鉴定泰斗,金石学家,你得叫师公……但今年已经整整一百岁了,肯定教不了你,不过你可以跟他徒弟学……”

  仿佛遇到瑰宝,老太太见猎心喜,如数家珍。

  林思成不停的笑,不停的笑,牙呲的发光。

  一晃,就是八年……

  风吹了进来,轻轻的撩动着窗帘。掠过脸颊,拔弄着额着的碎发。

  林思成慢慢的睁开眼睛,努力的分辩着现实与梦境。

  恍惚间,眼前又浮出老太太慈祥的笑脸。

  老太太今年,整七十了吧?

  身体肯定还健朗,但还是要尽早去看一看。

  他徐徐的吐了一口气,坐起身来。

  瞄了一眼手机,好多未接。

  大概两点回来的,准备洗个澡,但只是在床上靠了靠,竟然就睡着了?

  暗暗转念,他进了卫生间。刚打开水笼头,外间传来说话的声音。

  咦,好像是顾明?

  ……

  跟座铁塔似的,顾明靠着车门。一只手插着兜,一只手上绕着车钥匙。

  眼睛嘟碌碌的乱瞅:好多美女,比医院还多……还年轻。

  舞跳的真好看……咦,怎么不跳了?

  哦对,林成娃。

  盯着看了快十分钟,演出队散了,顾明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

  收起车钥匙,他腆着脸拦住一位舞蹈队的女学生:“同学,麻烦问一下,这附近有一家瓷器工作室,你知不知道?”

  女孩怪异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半旧的普桑,脸上露一丝嫌弃。

  然后往后一指。

  就她身后,就顾明正对面,好大的一块牌子:林思成古陶瓷修复工作室。

  顾明脸一红:光顾着看大长腿了,压根就没留意。

  道了声谢,在女生怪异的目光中,顾明推开了玻璃门。

  叶安宁静静的坐在沙发里,手中捧着一本《中国绘画三千年》。听到动静,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找谁?”

  顾明怔了一下:这什么眼神……怎么跟看贼似的?

  略带审视,且隐隐透着几丝锐利。

  本能的,顾明想起了小时候干了坏事却不敢承认,老顾盯着他的那种目光。

  他一头雾水:“我找林思成!”

  叶安宁又看了他几眼,低下了头:“稍等一会!”

  顾明没留意叶安宁说了什么,只觉莫明其妙:我就那么像坏人?

  下意识的回过头,顾明恍然大悟:透过玻璃门,停在路边的桑塔纳格外惹眼。再想想自己刚才那副猪相……

  看到就看到,但这女人是什么人?

  正转着念头,里间传来哗哗哗的水声,顾明怔了怔:林成娃,在洗澡?

  外面,还坐个贼漂亮的女人……哦不,女孩?

  这他妈想不让他想歪都不可能……

  神情渐渐古怪,但刚抬起眼皮,两道目光有如利箭,直直的刺了过来。

  只是一眼,却刺的顾明浑身刺挠:就好像这女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

  甚至于还有那么一丝“你是不是想带林思成去鬼混”的意思?

  不是……大姐,你算卦的么你?

  叶安宁放下书:“你是他同学?”

  脸上带着浅笑,语气也很平静,但顾明有一种难受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是他哥!”

  叶安宁怔了一下,又想了一下。

  然后,又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给你倒水!”

  顾明感觉更难受了:感觉那双眼睛,一眼就能把人看穿。

  “谢谢,不用倒了。”

  叶安宁没说话,还是倒了一杯水,放在对面的沙发扶手上。

  “先坐吧,他马上好!”

  “哦……好!”

  顾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自在只是一方面,关键是好奇的要死。

  这女人是谁,林思成的女朋友?

  但从来没听他提过?

  关键是这气场,太特么强了,院长站他面前训他时,顾明都没这么不自在过……

  正胡乱猜着,水声一停,不大的功夫,林思成擦着头发走了出来。

  “顾明……咦,安宁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叶安宁笑了笑,“小舅让我送你回去!”

  林思成愣了愣,看了看叶安宁手边的车钥匙,又想起王齐志把红包放他手里的那一幕:“回去先洗一下,我派车送你……”

  所以,叶安宁怕不是从两点多等到了现在?

  他忙笑了笑:“安宁姐,这是我发小顾明……顾明,这位是叶表姐……正好,一块去吃饭!”

  顾明忙摇头:“我还有事,只是你电话一直不接,干爷让我过来看看……”

  其实他就是来找林思成的:李信芳订好了地方,还带了个贼漂亮的闺蜜,准备介绍给林思成。

  要说鬼混,也不算错:准备四个人吃完饭,然后去蹦迪。

  但就眼前这架势,他哪里敢讲?

  一看就知道顾明在撒谎,但林思成没点破:“哦,电话关静音了!”

  “行,记得给干爷回电话,我朋友还等着呢!”

  说着,顾明还使了个眼色。

  林思成恍然大悟:顾明来找自个,保准不是什么正事。

  就他那个心里藏不住事的性格,叶表姐只需一眼,就能猜个八九成……

  送出门,看顾明上了车,林思成挠了挠额头:“安宁姐,顾明其实人不坏!”

  “是吧!”叶安宁抿嘴笑笑,拿起车钥匙。“我送你回去!”

  “咱们先去吃饭,麻烦你等那么久!”

  “好!”

  其实也没多久。

  看林思成睡的正香,叶安宁留了张纸条,又从外面锁了门,到快六点的时候才过来的。

  但她没拆穿……

  就校外的餐厅,等两人吃完,天已经黑了下来。

  就三站路,但叶安宁还是开车把他送到了楼下。

  门头灯很亮,林思成站在车边,叶安宁落下车窗,两人小声说着话。

  三楼阳台,客厅的四面窗户,趴着三颗脑袋。

  “小舅明天会去京城跑申遗的事情,这几天会很忙。所以特地交待我,让我看着点你……你别笑,这是你们校长专门交待的。

  所以你要去哪,或是用车,就给我打电话……舅妈还说,等三号四号,她和小舅也就应该忙的差不多,到时候一起吃饭……”

  看林思成想说什么,叶安宁笑着打断:“我也无聊,也没几个朋友,待家里也是睡觉看书,要不就是和王有坚抢电视……”

  林思成想了想:“好!”

  叶安宁笑笑:“那你上去吧!”

  林思成点了点头,挥了挥手。

  大切驶出了林荫道,他进了楼门。

  三道身影齐齐的转过身,坐到了沙发上。

  “吧嗒”一声,门锁弹开,刚换好鞋,林思成一怔愣。

  就顾明那张嘴,也是没谁了,迟早给他封上!

  都不用猜,估计刚出校门,把车停到路边,就给家里打电话:干爷、干爸、干妈……我去了的时候,林成娃在洗澡,有个女孩在等他……特漂亮……

  江燕婉一脸笑眯眯:“那是你同学吧,挺漂亮啊?”

  林明志猛点头:“本地牌照,家是市里的吧?”

  老爷子没吱声,但若有所思,似笑非笑。

  教了大半辈子的学生,鉴了半辈子的器,他自问还是有几分眼力的:那女娃看林思成的时候,眼底藏着光……

  林思成一脸无奈:“爷爷,爸,妈,我才二十一!”

  “二十一怎么了?”江燕婉一指林明志,“我二十就和你爸结婚了!”

  “这就不是一个概念,再说啥都不知道,你们就敢想像?”

  林思成“呵”的一声:“五年前,她妈妈四十二,就比我爸高五级!”

  江燕婉和林明志猛的一震。

  五级?

  正科、副处、正处、副厅、正厅……而且,四十二?

  夫妻俩面面相觑。

  爷爷慢悠悠的往后一靠:“五级怎么了?没出息!”

  林思成被骂的愣住:老爷子,你心气挺高啊?

  算了,说正事吧!

  林思成坐到沙发里:“爸,你陪爷爷去复查了吧,医院怎么说?”

  “都挺好!”

  都挺好就好。

  林思成拿起茶壶,给老爷子倒满:“爷爷,跟你说件事:我老师帮忙,给我弄了间工作室,你知道吧?”

  林长青接过茶杯:“知道。”

  林思成回家讲过,之后林长青特地问了问,知道是学校新聘来的铜器专家,听说能力挺强。而且一来就任院领导,背景也很深。

  至于研究铜器的为什么收林思成当研究生,却又给他弄了间古瓷修复室,学校的老同事也没搞明白。

  林长青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他从京城弄来点资料,让我钻研了两天。然后,准备以‘古瓷修复’的名义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但他怕我太年轻,把握不住方向,所以想请您发挥发挥余热,帮我把把关……”

  林长青怔了一下。

  05年申遗才启动,他刚好退休,所以了解的不多,但他直觉不对劲。

  养了二十年,可以这么说:林长青后半辈子的心血,全注入到林思成的身上。林思成是什么性格,他还不清楚?

  避重就轻,模棱两可……这小子又在给他耍心眼。

  其它不论,就说王书记研究的是铜器,申请项目却是瓷器,这里面藏着多少弯弯绕?

  林长青不动声色,放下了茶杯:“什么瓷?”

  林思成顿了顿:“青花!”

  林长青眼皮一跳:青花瓷修复,西大都不教……不,说准确点,就没有哪个大学教。

  原因很简单:一是难度太高。光是一个釉面补绘,青花发色,就够大院校的系级团队研究个几十年。

  其次,标本太少,物料成本太高。哪怕是晚清的一堆破瓷片,小小的一只碗都得好几千,年代早一点的,器型再大一点的,至少几万十几万。

  “物料哪来的?”

  林思成实话实说:“我老师找的!”

  林长青愣了愣:岂不就是……私人掏腰包?

  “技术资料呢,我是说从哪找的?”

  “文研院!”林思成眼都不眨,张口就来,“故宫瓷器组的核心技术!”

  其实哪有什么资料?只是怕太过惊世骇俗,他和王齐志对好的口供罢了。

  但林长青信了,两只眼皮一起跳,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腰。

  他干了大半辈子,还不能不知是怎么回事?

  林思成的老师利用私人关系,从故宫的上级单位,把资料给弄了出来……这关系得有多硬?

  他皱了皱眉头:“项目是什么级别?”

  林思成怔了怔,叹了口气:就知道瞒不过去。

  “国家级……但我估计有点悬,至少这一批是有点悬,因为时间来不及!”

  林长青已不是眼皮跳,连眼睛都跳:这是第几批的问题吗?

  他没怎么了解过申遗,但至少知道:国务院主持,鼓励地方大力支持的国家级项目是什么概念……但凡出一个,就是好大的政绩。

  而且,一跳就是好几级,林思成的老师说申就能申?

  还有故宫的核心技术,以及动辄十几几十万的标本和物料……凭什么?

  林思成姓林,又不姓王?

  突然,脑海里闪过一道光,老爷子若有所思:“刚那女娃是你老师什么人?”

  林思成暗暗一赞:姜还是老的辣!

  “是我老师他外甥!”

  “亲的?”

  “当然……叶表姐的爸妈工作比较忙,又常年全国乱飞,所以她基本上是在老师家长大的!”

  岂不就等于,和亲女儿没啥两样?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老爷眼睛一亮,刚刚坐直的腰,又靠了回去。

  遂尔,眼中闪过几丝古怪,在林思成的脸上打量。

  嗯,确实挺好看,还挺白……

  起初,林思成还莫明其妙。他突地,他反应过来:爷爷以为,他在吃软饭?

  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

  林思成叹了口气:“爷爷,我靠的是真本事!”

  “哦?”

  孙子越急,老爷子越怀疑,端起茶杯,懒洋洋的往后一靠:“什么本事!”

  林思成嗫动着嘴唇,无言以对。

  难不成告诉老爷子:你大孙会补青花,而且补的贼好!

  而且技术也罢,物料也罢,都是我自个弄来的?

  信不信他敢讲,老爷子的血压敢飙到一百八?

  算了,就这么着吧,反正他迟早能知道。

  “那你去不去?”

  老爷子笑咪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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