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确有此人?

  崔云麒浑身一激灵,只听陈叙道:“是我在市井听过的传闻,只是未曾亲见,因此一半写实,一半写虚。”

  原来陈叙也未曾亲见过那侠客,所以他是根据传闻,以虚实相间的手法,描绘了那样一个人?

  崔云麒听到这里,不知为何竟有些失望。

  “原来如此。”崔云麒将到了嘴边的一声叹息硬生生忍住,正想要再说些什么掩饰此刻尴尬。

  又听陈叙道:“但那传闻却是真实事件,我有两则小故事,此刻正好记录了其中一则,崔兄请看。”

  他将先前写好的造畜小故事拿给崔云麒看,自己则又坐回桌前,提起笔来。

  “夫子。”提笔时,陈叙还看了一眼伍正则。

  伍正则比崔云麒来得更早,先前在桌旁诵读《侠客行》的中年文士正是他。

  此刻伍正则目光炯炯看着陈叙,却是催促他:“你快写。”

  这是催陈叙赶紧将第二则造畜小故事写出来呢。

  好家伙,竟有种被老师催着写作业的恐怖感。

  所幸陈叙本来也正打算写第二篇。

  他无惧盯视,立刻动笔,写下《造畜二》。

  腹稿早已在胸中,此时提笔一气呵成。

  “吾白日闻造畜,夜间忽入梦,入梦又遇鬼。”

  这却是将自己在鬼市遇到小鬼的经历当成了一场梦来写。

  梦中遇鬼,似真似幻,别有诡魅朦胧之意。

  有些东西要写来警示世人,却又不能太过写实。

  虽然这一切明明都是陈叙的亲身经历,他却还要将自己的经历蒙上另一种传奇色彩。

  更不能说侠客就是他自己——

  既是要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那自然便要藏得彻彻底底。

  陈叙只写,梦中遇一幽魂。幽魂先是默默垂泪,含怨看他。

  “吾生平既不作恶,遇鬼又何必惊慌?

  却见那鬼年小貌稚,五官可爱,神情惨然。小小年纪却成幽魂,必有冤屈。

  不由问鬼为何来?”

  写到这里,陈叙刻意将小鬼的形象写得清晰可爱,一是要勾起读者的同情心,二来也是要借此清晰形象,突出小鬼后来的悲惨。

  如果说前一则有侠客的故事是奇幻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结合体,那么第二则没有侠客的故事,便是避无可避的森冷现实。

  陈叙将小鬼的苦难写得曲折详细,层层递进。

  如何六亲缘浅,又是如何母族俱亡,再是如何被父亲小妾口蜜腹剑所骗……

  最后,受造畜邪术所害,头颅落地。

  陈叙又着重突出了小鬼被杀时的悲愤与险恶。

  最后的最后,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小鬼复仇的结局写了上去。

  陈叙料想,小鬼复仇,以子杀父,必定要遭到时人强烈抨击。

  不论复仇是不是正义的,时下的礼法却根本无法容忍这种行为。

  陈叙这样一写,争论必定就会产生。

  甚至很有可能,他自己这个“旁观者、记录者”,也会受到剧烈抨击。

  但是陈叙终究还是这样写了。

  小鬼能有勇气复仇,他总不至于连写都不敢?

  既是要警示世人,这父子相残,小鬼弑父的悲剧岂不更是震撼人心?

  陈叙不但要写,还要将这一段情节渲染得越发惊险跌宕。

  最后小鬼复仇这一段的高潮,他还虚构了一些波折。

  用种种险恶生动的语言将场景描写得恍若真实,以强烈的画面感,冲击时人感官。

  结尾才轻轻感叹一句:“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不是完整的诗词,简短一句而已。

  日后这两则小故事若能发酵,世人对这句诗产生好奇,再有合适时机,陈叙受到推动再来写出完整诗篇。

  如此一来,新诗是应世人呼声而出,传播效果定然好过平铺直叙。

  陈叙至此搁笔。

  却听身旁接连两声重重叹息。

  一是伍正则,他声音低沉:“世情凉薄,人心险恶,一至于此!”

  另一个却是崔云麒,他义愤填膺,怒发冲冠:

  “好个无耻小人,分明读了满肚子圣贤书,却不事生产,不积家业,反倒觊觎妻族家财。

  害了妻子岳家还不够,竟还纵容小妾毒害小儿。

  真是畜生不如!无耻之尤,世上焉能有这等读书人?

  必传播此人声名,令天下人共唾之!”

  怒过之后,又是一声叹:“可怜那小儿,竟未遇侠客。”

  他还在对《侠客行》中的侠客念念不忘。

  两则小故事,彻底引动了这个世家少年的恻隐之心。

  《侠客行》里的侠客,更是激发了他的侠义之心。

  崔云麒完全将两个故事当真了,而陈叙虽是用半真半假的梦幻语调在写故事,可事实上,这故事又的确都是真实的。

  陈叙正要说什么,却见崔云麒忽然抱拳拱手道:

  “陈兄,你今日所写,不论诗文故事,我、我崔家名下都有书坊可以印制。

  求陈兄将手稿交于在下,在下必定印制万千份,售卖至云江各县。

  其间售卖得到所有银钱,我崔家分毫不取,尽归陈兄。”

  条件这样优厚,陈叙都不由哑然了。

  崔云麒这哪里是在开条件?这分明是在送钱,是最直接的示好。

  陈叙连忙站起身来,正要拒绝。

  世上有些好处,是不能随意全盘接受的。

  你以为占了便宜,岂不知世上所有馈赠都应有价?

  倘若无价,那才真正是无上代价。

  却听那门口忽地传出一声:“陈世兄,我王家可为陈兄将文章诗赋铺遍天南七府,乃至京城!”

  原来是一直默默站在门外的王贤终于开口了。

  王贤这一开口,就好像捅了个马蜂窝。

  门外走廊上,不知何时拥挤而来的众人连忙纷纷出声:

  “你王家如今自顾不暇,何来实力将陈世兄诗文传播至云江七府?倒不如由我们田家出手!”

  “陈公子对我家老七有活命之恩,我们宁家也可以出手,田兄,你们家可没怎么开书肆罢?”

  “没开书肆就不能帮忙了?谁家没几个亲戚朋友?”

  “那亲戚朋友又怎么比得过自家直接把控?我们宁家可不仅有书肆,还有茶馆……”

  好得很,吵上了。

  此时的陈叙尚未鲜花着锦,可他站在普普通通的这间客栈房间里,却又恍惚是有了一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感。

  这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盛极易衰,除非根基牢固,不惧任何风雨。

  而此时的陈叙很显然尚未扎牢根基。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

  当然,只是拒绝免费的好意。

  如果只是正常的印书、卖书,照比例分润稿酬,陈叙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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