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断续的搏动,起初微弱得如同错觉,像一只沉睡巨兽的鼻息,穿透厚重得令人绝望的岩石。

  然而,它并非毫无章法。

  它遵循着一种近乎死寂的节律,每一次起搏,都让南村废墟的尘埃轻轻跳动一下。

  最先察觉这异样的是几个年轻人。

  他们曾是柳如烟最忠实的追随者,在“静默之耳”的教诲下,学会了在喧嚣中倾听寂静。

  柳如烟死后,他们一度陷入迷茫,直到这片土地开始“呼吸”。

  他们带着原始的陶瓮,像采集晨露一样,将瓮口紧紧贴在龟裂的大地上。

  当他们将耳朵凑近瓮口时,那经过共鸣放大的声音,竟像极了一颗疲惫却顽强的心脏在跳动。

  咚……咚……咚……

  一个青年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是她!是静默之耳!她没有抛弃我们,她仍在说话!”

  这句狂热的宣告,成了南村新信仰的基石。

  他们将那片废墟奉为圣地,用残存的石料垒起一座简陋的祭坛,称之为“听心坛”。

  每日清晨与黄昏,信徒们都会聚集于此,点燃潮湿的艾草,在烟雾缭绕中俯身于地,静静聆听那来自地心深处的回响。

  他们相信,每一次搏动都是一句神谕,每一次节奏的微小变化都预示着未来的吉凶。

  他们将这无意义的能量衰减,解读为对播种、婚嫁、出行的神圣指引。

  殊不知,那只是噬魂魔纹在彻底崩解前,残余能量如同坏掉的座钟,在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周期性释放。

  一个正在死去的诅咒,被当成了活着的福音。

  当这股新的狂热顺着河流向下蔓延时,楚瑶恰好行至河湾渡口。

  这里曾是商旅歇脚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另一处朝圣地。

  那只被她射落过一次的青铜铃,不知被谁从河里捞了上来,重新用更粗的铁索悬挂在渡口的百年老槐树下。

  只是这一次,它不再是简单的渡船信号,而成了一个许愿的圣物。

  成百上千的信徒将写满问题的纸条,揉成一团,费力地塞进铃舌的缝隙里。

  他们相信,只要风吹过,铃声响起,就是“后来?”给予了回应。

  问题五花八门:“我的病能好吗?”“今年收成会好吗?”“我失去的亲人,他现在好吗?”风过铃响,那空洞的“当啷”声在他们耳中,化作了最确切的肯定。

  更让她心寒的一幕,是一个盲童被家人强按在铃下,逼他跪着,一遍遍地听。

  他的母亲在他耳边哭喊:“听啊!用心听!听到了你就能开悟,你的眼睛就能看见了!”孩子被那巨大的声响震得瑟瑟发抖,脸上满是恐惧,却不敢哭出声。

  楚瑶在渡口对岸的茶寮里冷眼旁观了三日。

  她看着希望如何被扭曲成执念,看着一个符号如何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无数脆弱的灵魂。

  第三日深夜,月黑风高。

  她悄无声息地攀上渡口旁边的峭壁,那里是视野最好的地方。

  她再次举起了弓,弓身在夜色中泛着冷峻的光。

  这一次,她没有瞄准悬铃的铁索。

  箭矢破空,带着一声尖啸,精准地射中了青铜铃的本体。

  “嗡——”

  一声前所未有的、沉闷而悠长的悲鸣响彻河谷,远比任何风吹动的声响都要凄厉。

  紧接着,被箭矢破坏了结构的青铜铃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最终“哐当”一声,彻底崩解,无数碎片如雨点般坠入漆黑的江心,激起一片细碎的浪花。

  岸上被惊醒的信徒们发出一片哗然与哀嚎,他们冲到岸边,对着江心痛哭流涕,仿佛信仰被当众处决。

  楚瑶站在高崖的风中,黑发与衣袂一同狂舞。

  她清冷的声音顺着风,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问题从不回答人,它只让人不再怕问。”

  话音未落,她转身没入崖后的芦苇荡,顷刻间便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一河破碎的月光和一群失魂落魄的人。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三岔谷,张阿妹遇到了另一场争端。

  这里曾是“真素花园”理念的发源地之一,如今却因为理念的解读而分裂。

  山谷两侧,两拨村民手持农具激烈对峙,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一派自称“真素花园”正统,他们坚信花园的管理者应该如季节更替,轮值耕种,人人平等,这才是“花娘子”最初的教诲。

  另一派则高举着一个新雕的木头小像,声称那是“花娘子”的圣像,他们宣称从张阿妹过往的言行中悟出了“遗训”,认为应该选出最擅长种植的人固定管理,定下规矩,以求效率最高。

  双方都引经据典,将张阿妹曾经不经意间说的话、做的事,当作支持自己立场的铁证。

  有人说:“阿妹当年说过,让最会种花的人先来!”另一人立刻反驳:“她也说过,每个人的手都能让种子发芽!”

  张阿妹站在冲突的中心,却没有说一句话。

  她听着那些被肢解、被重塑、被当成武器的自己的“语录”,脸上看不出喜怒。

  在两方人最激烈的叫骂声中,她默默地蹲下身,从背篓里拿出一把小锄头,在两拨人中间的空地上挖开一个浅坑。

  然后,她解开一个布包,将满满一筐不知名的野花籽倒了进去,再用随身的水囊,浇了半囊清水。

  整个过程,她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直到做完这一切,她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对两边剑拔弩张的人群说:“你们吵你们的。”她指了指那片湿润的泥土,“等花开时,看哪边浇水的人多。”

  说完,她便背着空了一半的背篓,转身离开了。

  当晚,争吵的双方果然都偃旗息鼓,各自派了一个人守在那片花籽旁,既是守护,也是监视。

  然而,黎明时分,当第一缕阳光照亮山谷,他们发现,那片土地上的种子,几乎被早起的鸟雀啄食殆尽——唯余一片湿润的泥土,在初阳下映出微光,显得格外讽刺。

  楚瑶藏身于一处山腹的石窟中,洞口被藤蔓遮蔽,是绝佳的藏身之所。

  她用一块木炭,在粗糙的岩壁上奋笔疾书,字迹潦草而充满力量:“反抗一旦可预测,便成了顺从的新形式。”

  她写下这句话时,心中涌起一阵恶寒。

  从南村的“听心坛”,到河湾的“许愿铃”,再到自己一次次的“破坏”,她猛然意识到,这些反抗与迷信,都在以一种可被观察、可被归类的模式发生。

  就在这时,她持炭笔的右手指尖猛地一烫,那道久未出现的金色纹路再次亮起。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它没有带来灼烧的痛楚,反而在她面前的空气中,投射出几个模糊而闪烁的字母,像一句不完整的验证码:“我 → 你”。

  从我,到你?

  她盯着那行缓缓消散的字符,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她:系统并非单纯地压制与格式化,它在学习!

  它在学习“拒绝”的模式,分析反抗的逻辑,试图将一切“不愿”和“反叛”,都编码成一个个可控、可预测的变量。

  当所有反抗都成为题库里的标准答案,人间,终将沦为一个比过去更加精密、更加令人绝望的牢笼。

  她惊出一身冷汗,抓起一块石头,发疯似的砸向自己刚刚写下的炭笔字迹,又用手掌奋力涂抹,直到那句充满警示的话语和岩壁的尘土混为一谈,再也无法辨认。

  不能留下任何模式,不能让它学会!

  夜里,张阿妹借宿在边境一位老猎户的木屋里。

  屋外风雪交加,屋内炉火正旺。

  老猎户喝着烈酒,说起了最近边境上的奇闻。

  他说,不知从何时起,这里多了一个“无名巡夜人”。

  没人见过他的脸,只知道在最冷的雪夜,快断粮的人家门口会出现一袋麦子;被洪水冲垮的独木桥,一夜之间会被人悄悄修好;迷失在山里的孩子,会被人背到村口放下。

  猎户家的孙子,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坐在火边,用稚嫩的童声唱起了一首新编的歌谣:“黑夜里,有个影子,背着个,旧皮囊。走一步,晃一晃,踩实了,烂泥巴……”

  张阿妹低着头,手指轻轻抚过自己肩上那条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背囊带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欣慰的笑。

  她轻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说:“现在连名字,都不必偷了。”

  第二天清晨,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去。

  只是在木屋的门框上,挂上了一枚她用干草编结的干花。

  那是素花园中最不起眼的一种小花,却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能在最贫瘠的石缝里,独自活过三年。

  同一个深夜,楚瑶独坐在山巅一棵枯死的巨树根上。

  她仰望星空,试图清空脑中纷乱的思绪。

  突然,她感到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异常清晰的震动,仿佛整个世界的底层结构被拨动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望向夜空中最明亮的北斗七星。

  就在那一刹那,位于斗柄末端的第七星“瑶光”,骤然黯淡下去,几乎隐没于无尽的黑暗。

  电光石火间,一个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跨越了遥远的距离,直接在她的识海中响起。

  是玄的声音。

  “他们……要重启格式化程序……但这一次,有人正在代码的尽头……写‘不’。”

  话音刚落,那句不完整的验证码再次浮现在她眼前的星空中。

  这一次,它补全了自己,化作一串完整的、标准的ASCII序列:

  01011001 01001111 01010101

  二进制代码冰冷而精确,解码后的含义却拥有撼动世界的力量——“你”。

  是你。

  楚瑶先是愣住,随即,她仰起脸,对着黯淡的星辰,发出一阵低沉的笑,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化作无法抑制的大笑。

  滚烫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混着风沙,尝起来又咸又涩。

  “原来……”她笑着,流着泪,喃喃自语,“原来我们从来不是答案,只是那个……敢问‘凭什么’的开头。”

  极远处的山脊上,一道模糊的身影在星光下驻足,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朝这个方向遥遥回望。

  他肩上的皮囊,随着夜风轻轻晃动,节奏如旧,仿佛一颗永恒跳动的心。

  楚瑶拭去泪水,站起身,沿着山脊向着河流下游走去。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脚步却异常坚定。

  她沿着河岸走了很久,直到看见第一个从上游漂来的、被掏空了内瓤又用泥土封口的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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