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纸上其中最核心、也让两人脸色骤变的是末尾那两行字:

  ‘颉利重用赵德言,使薛延陀、回纥、拔野古、阿跌、同罗、仆骨、霫……十余部叛离颉利。’

  ‘十二月初,颉利命突利征讨,遇大雪无功而返。’

  也难怪黄春和苏定方如此失态。

  东突厥内部竟突然出现了如此剧烈的分裂。

  仿佛一夜之间,那个曾经雄踞北疆的庞大汗国便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许敬宗的目光落在羊皮纸后半段,缓缓开口:“是因为羊毛?”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后面赫然写着:

  ‘赵德言定苛税,凡贩卖至大唐货物,皆收取十之五的税收,突厥境内所有羊毛,皆要在牙帐进行交易,否则一律禁止运往大唐。’

  “这赵德言是看到了羊毛的利益?”

  许敬宗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

  他毕竟是文官出身,对财货利弊的敏感度比苏定方和黄春要更敏锐些。

  随即,他向众人解释起这位赵德言的来历:“此人本是汉人,中原战乱之时,他弃了故土北投突厥,竟被颉利可汗视作心腹,委以重任。”

  “说起来,他的定位倒与汉朝时投奔匈奴的中行说有些相似,只是论起能力和手段,比起中行说可真是天差地别。”

  许敬宗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屑:“此人生性极其贪婪,仗着颉利的宠信在突厥境内恃势专权,不仅逼着各部落改易旧有的风俗习惯,还添设了许多繁琐苛刻的政令,早已让突厥各部落怨声载道。”

  他接着补充道:“如今恰逢今年冬天又赶上了百年难遇的大雪,雪深足足有几尺,草原上的牲畜冻死了大半,再加上连年的饥荒,突厥的百姓早就到了饥寒交迫的地步。”

  “颉利的牙帐府库定然空虚,拿不出钱粮赈济,所以这赵德言便趁机谏言,要向各部落征收重税,这才让突厥内部彻底炸开了锅。”

  “如此一来,突厥内部上下离心,怨声载道,各部落纷纷反叛,突厥的兵力也就此日渐衰弱。”

  老许日后不愧是能做上宰相的人。

  能结合羊皮纸上的内容看出这些门道来,属实不易。

  温禾捻着下巴,心中暗自思忖。

  薛延陀、回纥这些部落会背叛颉利,其实在他的意料之中。

  历史上,这些部落本就与颉利的牙帐离心离德,只是如今叛乱的时间,比史料上记载的要早了不少。

  这其中的缘由,他大致能猜到几分。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里,大唐并没有在会州一战中大败突厥,而是在渭水之盟后采取了分化拉拢的策略,才慢慢瓦解了突厥的势力。

  可在现在这个时间线上,会州一战,颉利所部大败而归,一路上丢盔卸甲,不知丢弃了多少粮草辎重,元气大伤。

  偏偏今年突厥又遭遇了这场毁灭性的大雪,加上赵德言在羊毛贸易上的这番“骚操作”。

  东突厥提前走向分裂,仔细想来,倒也不算完全没有征兆。

  “如此说来,这羊毛贸易反倒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黄春咂了咂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他实在没想到,那些看起来看似废物的羊毛,竟能让突厥出现这么大的变动。

  他不禁朝着温禾投去目光。

  难不成这少年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苏定方却没心思琢磨这些,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中亮得惊人。

  “东突厥竟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动,这是天赐良机!我等该立刻将此事禀告陛下才是!”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前次会州一战,眼看就要生擒颉利,却让那突厥可汗借着混乱逃脱,这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遗憾。

  这些日子,他心里想的念的,都是一雪前耻。

  “若是能借着这一次机会,陛下决定征伐突厥,某绝不会再让颉利有逃跑的机会!”

  苏定方目光坚毅的说道。

  “到时候,某愿请命为先锋,直捣颉利的牙帐,将他擒回长安,为陛下献舞。”

  黄春也点头附和:“苏中郎说得是,此事事关重大,拖延不得,必须立刻进宫禀报陛下,请陛下定夺下一步的方略。”

  温禾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着,指尖与木桌碰撞出规律的轻响,心中却丝毫没有苏定方等人那般乐观。

  “虽是如此,可那些叛离的部落,未必愿意归顺大唐。”

  他抬眸看向三人,语气凝重。

  “尤其是那薛延陀,其首领夷男素来有野心,若是让他们借着颉利衰弱的机会壮大起来,日后恐怕会成为新的祸患,不得不防啊。”

  苏定方、许敬宗和黄春闻言,都不由得愣住了,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

  “那个什么夷男是何人?”

  苏定方率先发问,他虽是武将,却对草原深处的部落首领不甚了解。

  他们三人,一个是刚刚提拔上来的中郎将,目光多聚焦于战场交锋。

  一个虽通政务,却也只熟悉突厥颉利身边的人和事。

  黄春更不用说,他久在宫中,此前从未参与过边地军务。

  是以,谁也不知道如今还只有七万余户的薛延陀,其首领名叫夷男。

  更无人知晓,在东突厥灭亡后。

  这个夷男只用了一年时间,便会凭借大唐的扶持与自身的手腕,成为草原上的新霸主。

  之后十几年里与大唐打打和和,让李世民头疼不已。

  “一个有野心的人。”

  温禾淡淡回了一句。

  毕竟现在的夷男确实不算什么大人物,过多的解释反而会让许敬宗他们怀疑。

  “所以呢,大唐可否借着这一次机会出兵?”

  苏定方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温禾,眼底的战意几乎要溢出来,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急切。

  温禾不想给他泼冷水,只好含糊道:“这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至于李世民的心思,他已猜出大概。

  眼下的大唐,其实打不起一场大规模的北征。

  只是这话太过直白,他不能说得太明显。

  闻言,苏定方愣了片刻,脸上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无奈地长叹了一声,握着拳的手缓缓松开。

  温禾起身,将桌上的羊皮纸仔细折好收了起来:“我进宫一趟,随后便去兵部点卯。”

  他说着便要告辞,许敬宗和黄春二人微微点头应下,唯有苏定方还在原地发呆,望着帐外的风雪出神。

  不久后,温禾抵达立政殿,却被告知李世民因与李靖饮酒过量,还在歇息。

  他便在偏殿耐心等候,一直等到下午,李世民才醒了酒,带着几分宿醉后的疲惫来到殿前。

  当看到温禾呈上来的情报时,李世民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随手将情报收进袖中:“还不到时机。”

  他抬眸看向温禾,见少年脸上摆出一副不甘的模样,不禁笑道:“你这竖子,哪来的好战之心?给朕回家等着,等时机成熟了,有你出征的机会。”

  “是。”

  温禾低着头应道,故意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连肩膀都垮了下来。

  李世民被他这模样逗得笑出声来,望着他的背影轻笑道:“倒是有几分赤子之心。”

  他并非不想打,只是刚登基不久,朝堂局势尚未完全稳固。

  军备粮草都经不起一场持久战。

  他可不想重蹈杨广的覆辙,为了开疆拓土耗尽国力。

  李世民原以为温禾遭拒后会颓废几日,却不知温禾出了宫,去兵部例行点卯后,便径直回府补觉去了。

  今日风雪初停,气候正好,若是不趁机睡个回笼觉,岂不浪费了这大好光景?

  日落月升,再至天明。

  鸡鸣犬吠,又是一日。

  天还没亮,李道宗便亲自登门来接温禾。

  好在昨日温禾睡得早,不等阿冬来叫,便已起身换好了官服。

  到了前院时,李道宗正带着几名鸿胪寺官员走进来,为首的是个身着绿袍的中年男子。

  “今日你起的倒是早。”

  李道宗见温禾神采奕奕地站在廊下,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

  “我还以为要再等上半个时辰。”

  “为了你许诺的那五顷地,我也得把今天的差事办好不是?”

  温禾勾了勾嘴角,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轻视道。

  “不过我们这么早去城外迎接,是不是太给倭国面子了?”

  “邦交之事,无论大国小邦,总需一视同仁才好。”

  说话的并非李道宗,而是他身旁那个绿袍官员。

  这绿色官袍,正是大唐正五品上至从七品下官服的标志性颜色。

  那人见温禾投来目光,当即拱手行礼,笑容温和:“四方馆通事舍人,方游,字子寻。”

  “原来是方舍人,有礼了。”温禾亦拱手还礼。

  四方馆通事舍人乃是正五品下,比他如今最高的官阶还要高出九个品级。

  若不论爵位,单论官阶,对方前来,他按规矩还需开中门迎接,此刻这般见礼,已经算是给足温禾面子了。

  “行了行了,莫要拜来拜去的。”

  李道宗不耐烦地摆摆手,冲温禾故作神秘地一笑。

  “小娃娃,今日本王给你准备了一份惊喜。”

  看他这神神秘秘的模样,温禾眉头轻轻跳动了一下。

  这惊喜不会变成惊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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